夜风穿过巷口,带着灰烬与冷粥的气息,拂过老尝官佝偻的背脊。
他跪在那口残破灶台前,双膝压着碎瓦,手中捧着一碗黑糊般的粥——那是整条街最难以下咽的一勺,专为最不敢忘的人准备。
灰膳童站在灶后,眼神清明如水。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将碗递出,像交付一场迟来三十年的审判。
老尝官颤抖着接过,喉结滚动,一口灌下。
刹那间,天地崩裂。
眼前不是庙堂金鼎、玉盘珍馐,而是雪原深处一座塌了半边的茅屋。
一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孩子蜷在墙角,手里攥着一块剥下的树皮,小声呢喃:“娘说……这是甜糕……等爹回来就蒸一笼真正的米糕。”寒风吹破门缝,孩子嘴唇发紫,却仍笑着,仿佛真尝到了香糯。
老尝官浑身剧震,猛地磕下头去,额头撞上青石,“咚”地一声闷响。
“我日食三牲,钟鸣鼎列,竟不知百姓吃土!”他嘶吼着,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撕出来的血块,“我尝百味二十载,辨毒识鲜,无一不精——可我忘了,什么叫饿!什么叫活不下去!”
他又喝下第二口,第三口,直到整碗黑粥见底。
胃里翻江倒海,可比呕吐更剧烈的是心口的剜痛。
他曾是御前第一尝官,三代侍膳,职责是替帝王试毒,保龙体安康。
可如今他才明白,真正的毒,不在菜肴之中,而在庙堂之上那一道道视民如草的奏章里。
天未亮,他便拖着伤额回府,洗净朝服,焚香净手,提笔写下《自劾疏》。
“臣身为尝官,知味而不知苦;居庙堂而远民间。今亲尝‘灰粥’,始悟民饥如焚。乞罢职贬黜,愿以余生巡行州县,察百姓饮食实况,名曰‘民味监’,专司录饥馑、报虚实、谏政失。”
奏本呈上时,皇帝正怒火未消。
昨日萧决那一句“若此基已朽,柱愈高,则倾覆愈速”,犹在耳边回荡。
此刻又见一人因一碗灰粥自请贬谪,龙颜冷峻。
“既爱尝苦,便去尝个够。”皇帝冷笑,“准奏。赐七品虚衔,无权调粮、无驿马、无护卫,只许查,不许断——让他走遍荒村野镇,看看什么叫真正的饿。”
旨意传出,百官哗然。
有人讥讽,有人唏嘘,唯有少数几人默默注视这份诏书,眼中泛起微光。
与此同时,陈录心踏进玄镜司铁门。
她怀抱一卷竹简,封面写着《心味录·副本》。
这是她三个月来走访京畿内外三百余户人家,记录孩童唇色、老人齿痕、妇人乳汁稀薄程度所汇成的数据之书。
每一页都浸着泪与尘。
萧决立于案前,披甲未卸,面色沉静。
他接过竹简,一页页翻看,目光停在一组数字上:东楚八岁以下幼童,面黄肌瘦者占六成二;西陵春荒期间,以野菜根混观音土充饥者达万人。
“这不是灾年。”他低声道,“是日常。”
陈录心点头:“所以我说,治国当先治‘食相’。官员升迁,不该只看赋税多少,更要看百姓碗中有没有米粒。”
萧决抬眸,黑瞳如刃:“那就设‘味政考’。”
两人彻夜未眠。
最终定下三条硬规:孩童面黄率超五成者,主官记过;米价月涨逾两成而无预警者,问责;灾年代粮种类超过三种者,视为饥情隐报。
制度成形当日,萧决即命密探启动“民味察访司”,暗遣十三骑奔赴五州,带回地方真实饮食状况。
三日后,真假两份奏本并列置于御案之上。
一份写着“仓廪实、百姓安”;另一份却是触目惊心:某州官仓外鼠洞中竟挖出霉变粟米,而市集米价飞涨三倍,百姓多以槐叶拌泥为饼。
萧决跪奏:“陛下,您批阅的‘丰年’,百姓吃的却是观音土。”
殿内死寂。
而在宫城西南角一间废弃膳房内,金匙官独自点亮油灯。
他从“味匮”第七锁中取出一册泛黄《膳典》,指尖摩挲夹层,缓缓抽出一纸旧诏——先帝亲笔朱批:“漕税减三成,以宽东南民力。”
他凝视良久,终将密诏裹入布巾,夤夜送至陈录心手中。
苏晏清接到消息时,正在修补一册残卷《味图》。
那是祖父遗留的手稿,记载历代漕运、粮政与民食关联图谱,可惜残缺大半。
她展开密诏,看到那熟悉的笔迹瞬间,手指微颤,几乎握不住纸角。
不是伪造。
是真的。
当年祖父坚持减免漕税,救百万饥民于水火,却被诬陷篡改圣旨,满门抄斩。
原来……先帝从未否决此策,反而亲批同意。
一道密诏被藏匿,一段历史被扭曲,一个家族为此殉难三十八口。
她轻轻将密诏铺在《味图》残卷之上,两者纹路竟隐隐契合。
烛火摇曳,映照她沉静面容。
“不是我要翻案。”她低声说,像是对着逝去的祖辈低语,“是你们留下的火种,终于烧穿了这层黑幕。”
窗外,晨雾渐散。
一道身影伫立宫墙之外,玄袍猎猎,正是萧决。
他仰望天际初升之阳,手中紧握一份尚未公开的考评文书。
风掠过耳畔,仿佛带来千里之外无数双筷子敲击粗瓷碗的声音。
朝霞未起,紫宸殿已鸦雀无声。
萧决立于丹墀之下,玄袍如墨,身形笔挺如刀削。
他手中捧着一卷黄绸文书,封面上三个朱砂小字——“味政考”。
百官屏息,目光或惊疑、或冷笑地盯着那薄薄一册,仿佛它不是考评,而是一道催命符。
“臣启陛下。”萧决声不高,却字字如钉入地,“民味察访司首考三州,依《味政三规》核查:东楚、西陵、南兖孩童饱食率皆不足四成,尤以东楚为甚,八岁以下幼童面黄肌瘦者逾六成。主管漕税转运使陈延年,户部尚书之侄,负有专责。”
他顿了顿,从袖中抽出七份供词,一一展开:“此乃七地百姓口供。一名老妪言:‘官仓墙高粮满,我家小儿啃观音土,夜里哭着喊米香。’一乳母泣诉:‘奶水稀得照见人影,孩子吃不饱,我只能割腕喂血……’还有一村正录状:春荒以来,全村民户以槐叶拌泥为饼者,计三百二十七人。”
语毕,他将供词高举过顶,声音骤然沉厉:“他们不说赋税少,不怨徭役重,只问一句——为何官家有粮,我们无饭?”
满殿死寂。
宰相白崇礼猛地拍案而起,须发俱张:“荒唐!治国岂能以小儿肚圆与否论功罪?你萧决执掌玄镜司,不查贪腐奸佞,反倒拿一口饭做文章!这是哗众取宠,动摇纲常!”
萧决不退反进,一步踏上玉阶:“若百姓连饭都吃不上,何来纲常?若官员视民饥如不见,何谈忠君爱民?今日免一人,是为警百官——你们手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