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味枢台高耸的檐角成串坠落,砸在青石阶上碎成白雾。
苏晏清坐在金镬之前,素衣未换,发梢滴水,像一尊从烟雨中走出的旧像。
她闭目静坐,呼吸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可体内百脉早已翻江倒海。
方才那一口“太平羹”,不只是尝味——那是触魂。
当她的舌尖触及汤底焦涩的那一瞬,某种沉睡已久的血脉之锁骤然崩裂。
此刻,无数残味如潮水般涌入识海:有冬日御膳房炭火噼啪的细响,木柴爆裂时溅起火星落在铜锅边缘的微鸣;有祖父右手执勺、左手压腕时筋骨震颤的节奏,那力道深藏三分收势,是苏家独门的“稳火诀”;更有少年先帝倚在暖阁窗边咬着糖油饼笑出声来:“阿苏,这比御厨做的香!”那声音清亮如雪后初晴,却戛然而止于记忆深处,再无后续。
这些不是回忆,是烙印。
是灶火三百年间烧灼进砖石、渗入地脉的执念。
她猛地睁眼,瞳孔映着金镬中跃动的赤焰,忽见火焰随自己心跳明灭——一搏,火升;一息,火敛。
这不是幻觉。
她抬手抚向唇角,指尖沾血。
方才无意识咬破舌尖,血珠滚落镬沿,竟被那青铜巨镬无声吸纳,如同干涸的土地饮下甘霖。
“原来……”她低语,嗓音沙哑,“那炭不是灰。”
那是“愿核”。
百年灶魂所凝之核,藏于烬翁传下的灶心石中,唯有苏氏至亲血脉以心火引燃、心头血相迎,方可唤醒。
它不属帝王,不归玄镜,只认守灶之人。
而今日,她以一碗汤搅动天下味脉,以一字令召来三十六州灶火同燃——她已成了“天下味枢”。
风穿殿过,吹得她衣袂猎猎。
她忽然明白祖父临终前为何执她手说:“味非技,乃誓。灶不死,人就不亡。”
这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落在台外檐柱之上,玄色斗篷滴水不沾。
萧决来了。
他并未走近,只将一枚铜符插入石缝,随即隐入雨幕。
片刻后,一名玄镜暗探潜至台侧,低声禀报:太后昨夜梦魇不止,连呼“阿兄救我”,声泪俱下。
宫人欲召太医,却被贴身哑婢阿封味死死拦住,以目示意不可外扬。
苏晏清眸光微闪。
阿兄?
先帝排行第三,太后口中的“阿兄”,只能是早夭的长兄——永昌帝嫡长子,那位史书一笔带过的“病逝”太子。
而据秘档残卷记载,彼时唯一能自由出入东宫与御膳房之间的,正是时任御膳总管的苏砚,她的祖父。
心结已裂。
她起身踱步至案前,命人彻查旧宫遗档。
整整一日,无人回应。
直至黄昏,一个佝偻身影踏着残雨而来,是梁烬史——那个常年混迹宫墙之外、私修国史的老儒。
他捧出一卷泛黄残页,纸面斑驳,墨迹若隐若现:
“永昌三年冬,大雪封城。先帝与御膳总管苏砚同制梅花糕于暖阁,太后侍侧。三人分食,笑谓‘此味可传三代’。后赐名‘雪落梅心’。”
苏晏清指尖轻抚那行字,久久不动。
三代?如今只剩她一人。
但她要让这味道回来,不止为舌尖,更为揭开那段被雪埋住的真相。
当夜,她亲入废灶旧院,掘出祖父埋下的灶灰——那灰中尚存一丝温意,似余火未绝。
她取灰为引,调和糯米、雪乳、蜜髓,又以银针刺指,滴血入糖霜。
血融霜化,竟泛出淡淡红晕,宛如初绽梅蕊。
糕成一刻,异香突起,弥漫整座味枢台。
宫中那株百年老槐本已枯枝垂首,竟无风自动,叶片簌簌作响,似在叩首致意。
次日清晨,苏晏清携糕入宫。
她不走正门,不经仪仗,只沿宫墙偏道缓行。
这条路曾是苏家每日进膳专属通道,三十年前因“谋逆案”被永久封闭,砖石覆土,藤蔓缠绕。
如今她一步步踏过荒草碎石,靴底碾开尘封的岁月。
守卫欲阻,却被一股无形威压逼退。
他们说不出为何不敢上前——只觉那女子手中托盘上的香气,竟让他们想起了童年母亲蒸糕的炉火。
抵达太后寝殿外廊,天光微明。
阿封味正跪坐檐下扫叶,抬头看见她,帚子落地,浑身剧颤。
目光落在那盘梅花糕上,泪水瞬间涌出。
她扑地叩首,手指颤抖着在地上划出两个字:
还他。
苏晏清看着那泥痕,良久未语。
殿内,纱帘轻动。
太后端坐榻上,面容冷峻如冰雕玉砌。
她望着门外的身影,声音淡漠如隔世:
“苏氏之味,早该断绝。”太后手中的梅花糕微微颤动,那一点红晕如初绽的梅心,在晨光中泛着温润光泽。
她盯着苏晏清,眼神冷得能割裂春风,可唇角却不受控地抽搐了一下。
“苏氏之味,早该断绝。”
声音落下,殿内寂静如死。
檐下阿封味伏地不起,肩头剧烈起伏,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梁烬史藏身宫墙暗角,指尖紧扣砖缝,连呼吸都屏住了。
苏晏清未答。
她只是缓缓将托盘置于阶前那具斑驳铜盘之上——铜盘早已锈迹斑驳,是三十年前御膳房传膳所用的老物,如今被弃于廊下,覆满尘灰。
她抬起右手,食指轻叩盘沿,一下、两下、三下。
笃、笃、笃。
节奏不疾不徐,一如当年冬夜,祖父在灶台边唤她用饭时的模样。
那一瞬,太后瞳孔骤然紧缩。
眼前景象仿佛被风吹散的旧画,层层剥落——不再是眼前这素衣女子,而是一个雪夜暖阁,炭火正红,糖油香气弥漫。
少年的自己捧着瓷碗咯咯笑,先帝坐在案侧执笔批折,而那位总管大人苏砚,则站在灶旁掀盖试味,头也不抬地说:“再等三息,火候才到。”
那是永昌三年,雪落梅心之夜。
记忆如潮水倒灌,她猛地喘了口气,指尖颤抖着伸向那盘糕。
她本想怒斥、想摔碎,可身体先于意志动了。
一口咬下,糯米软韧,蜜髓回甘,血霜融化的微腥在舌尖化开,竟与童年那一口味道分毫不差。
泪水猝然滚落。
不是因为甜,而是因为痛。
梦回那夜烛影摇红,先帝手持密诏,面色铁青,对跪在地上的苏砚低声道:“阿苏,非朕无情,皇权不容半点‘味乱’。你若不死,后世将言‘灶火可易君’。”
苏砚抬头,目光平静如深井:“臣只问一句——太后与陛下,是否还记得那日同食梅花糕时所说的话?”
先帝沉默良久,终于闭眼:“此味可传三代。”
苏砚叩首,再不起身:“那就请留我孙女一命。其余……任凭处置。”
太后猛然捂住胸口,喉间一阵翻涌——
“呕!”
一枚漆黑如墨的炭块从她口中喷出,比前次更大,表面刻着极细微的篆字:“封灶令”。
她望着苏晏清,嘴唇哆嗦,声音嘶哑如裂帛:“你祖父……是自愿赴死的。他求先帝,留你一脉活口,换满门焚尽。”
风穿殿过,吹得纱帘狂舞。
就在此刻——
当!当!当!
九声钟鸣自宫北骤然响起,浑厚悠远,震得屋瓦轻颤。
那是本应封存多年的“御膳司晨钟”,早已断链废置,连图纸都焚毁于旧案之中,此刻竟自行震动,声彻九重宫阙!
守卫奔走相告,太监慌乱四窜,玄镜司飞骑疾驰而来。
萧决立于宫门高台,黑袍猎猎,眸光如刀扫向钟楼方向,手中铁符已悄然握紧。
而味枢台上,金镬中的火焰突地拔高三丈,烈焰凝成人形轮廓,缓缓抬起虚影之手,隔着虚空,轻轻触上苏晏清的指尖。
刹那间,她全身剧震。
一股浩瀚的记忆洪流涌入识海——不是味道,不是画面,是一种“愿”的重量。
无数灶火熄灭前的最后一缕热气,无数厨师临终前未能完成的一道菜,还有祖父最后的声音,穿越百年灰烬,清晰传来:
“清儿,灶火不在锅中,在人心——现在,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