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炊火阁的烛光却亮得刺眼。
苏晏清坐在案前,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尚未启封的密匣。
匣中封着的,是昨夜灶灰在火光中舞出的药道脉络——一条从东宫偏院蜿蜒而出、隐入地库深处的暗线,沿途标注着“蜜”“膏”“胶”,像是一张藏在甜味里的毒网。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膳食记录的异常,而是一场以“养”为名、实则控人心智的阴谋。
焦糖蜜频购、药渣焚化带苦杏之气……这些细节拼凑起来,指向一种久已失传的迷心蛊术:借日日饮食,悄然侵蚀神志,使人甘于被操纵而不自知。
可朝堂之上,空言无凭。
就算她手持《膳情录》,呈上脉案与灰图,也只会被斥为“妇人臆测”。
真正的根基不在宫闱秘事,而在天下人心。
她抬眸望向窗外,晨雾未散,京郊试田的方向隐约可见几点灯火——那是农人早起整地的火把光。
她忽而起身,披上素青外裳,对小账童道:“备车,去南野。”
风露沾衣,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五味试田”的百亩良田横亘眼前,按地势分为上、中、下三等。
明日天子将遣钦差观礼,百官列席,勋贵子弟皆需亲耕一亩,收成自食,宴席依味分席:甘、苦、咸、辣、淡,不得逾越。
此令一出,满城哗然。
世家讥讽,“宰相不议军国,竟效村妪设饭局”;清流非议,“以味定席,荒唐悖礼”。
可圣旨已下,天子亲书“重本”匾额悬于劝农台,谁也不敢公然违抗。
但苏晏清知道,这些人不会真正下田。
果然,巡至西片区时,只见一名锦袍公子斜倚田头树荫,手中折扇轻摇,身旁七八家仆正代为翻土。
铁锹入地不过三寸,草根未除,垄线歪斜,泥块松散如糠。
更甚者,有仆人偷偷从别处运来熟土覆面,只求表面平整好看。
她眸光微冷,低声吩咐小账童:“记下此田编号,耕深不足四寸,水线紊乱,苗距过宽,土质浮松。”又俯身抓起一把土,置于陶碗中,注入清水。
泥浆瞬间浑浊,浮尘四起,久久不沉。
再行数步,东角一片田垄却截然不同。
一人赤脚立于泥中,脊背已被烈日晒脱了皮,肩头磨出血痕,仍一锄一锄地翻着硬土。
他名叫阿耕,是佃户之子,因去年秋收交粮最多,被选为试验田优胜者。
此刻他额头汗珠滚落,顺着沟壑般的脸颊滴进泥土,脚下踩出的每一步都深陷三寸有余,田垄笔直如尺量,灌溉水线精准合度。
苏晏清静静看着,良久才走近,递上一方干净布巾。
阿耕怔住,不敢接。
“你为何亲自耕?”她问。
少年喘息着抬头,眼神清澈:“地是活的。它记得谁真心待它。偷懒一日,歉收一季。我娘说,饭要自己种出来,才吃得安心。”
她微微颔首,取另一碗盛其田中之土,注水。
清水入碗, лnшь cлeгka пomyтheлo, 3aтem 6ыcтpo ocвeтлeлo —— 不到半盏茶工夫,泥沙尽沉,水面澄澈如镜。
第三碗,取自中间地带一户半耕半弃之家,水色微浊,沉淀缓慢。
三碗泥水并列案上,无声胜有声。
老秤官不知何时已至田边,须发斑白,手中提着一杆百年黄铜公秤。
他眯眼打量三碗泥水,忽然笑了:“姑娘,这不是验土,是验人啊。”
苏晏清侧身相迎,笑意清淡:“秤官一生称物,可知最重者非金玉,而是‘心’?”
“哦?”
“浮土似虚礼,表面平整,内里空疏;中田如敷衍,半心半意,终难清明;唯深耕之土,密实含墒,能养真谷。”她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尚未开耕的沃野,“明日百官立于田埂,我欲请秤官主持‘称味’——不称斤两,称人心之厚薄,劳力之诚伪。”
老秤官抚须良久,终于点头:“好。老朽这杆秤,三十年没称过‘心’,今日,倒想试试它的分量。”
暮色四合,晚风拂过新翻的泥土,带来一丝湿润的芬芳。
苏晏清立于劝农台畔,望着即将迎来喧嚣的试田,心中并无波澜。
她知道,这场“五味试田”不只是劝农,更是一场无声的政争开端。
那些嘲笑她“庖妇戏政”的人不会明白,食物从来就不只是果腹之物——它是记忆,是情感,是权力的温床,也是民心的尺度。
她转身取出那枚密匣,轻轻放入青铜香炉之下,覆以新土。
灰眼已开,蛛网初织。
风暴未至,但她早已布好了第一粒棋。
夜风掠过田埂,吹动她袖角的银线绣纹——那是一株麦穗,深深扎进土壤。
晨光初破云层,京郊试田已是人声鼎沸。
百官列于田埂之上,锦袍玉带,冠冕巍峨。
勋贵子弟或执扇轻摇,或交头接耳,目光扫过泥泞的田地时皆带着几分不屑与讥诮。
昨日还嘲讽“宰相设饭局”的朝臣们今日却不得不亲临现场,只因天子亲颁谕旨:“五味试田,验农政、察人心。”而主其事者,正是那位出身御厨世家、如今执掌膳政司的女正卿——苏晏清。
她立于劝农台中央,素青朝服上银线绣着深扎泥土的麦穗,在朝阳下泛着冷而沉静的光。
风拂发丝,她眸光平缓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那一片被汗水浸透的土地上。
“籽由官发,田由自选,收成归己,食由所得。”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喧闹,字字清晰如刀刻石,“不看门第,不论出身,唯以实获定席位。”
话音落,众人纷纷走向田地。
肥沃南坡顷刻被瓜分殆尽,几位公子哥争抢着最平整的一块,笑谈间仿佛此行不过是一场春游雅集。
唯有阿耕默默走向东北角那片荒芜之地——土质板结,杂草丛生,连老农都避之不及。
一日将尽,夕阳熔金。
小账童捧册上前,嗓音清亮:“据耕录所载:甲字号田,耕作总时不足半日,锄草三次未净,灌溉一次缺漏,收成为稗子一把,杂茎三束;乙字号田,日均劳作六个时辰,翻土深度合制,水线无误,收甘薯三筐、苦菜一篓。”
人群骤然骚动。
“荒唐!”一位白须老臣怒拍扶手,“士可杀不可辱!让朝廷命官之子与佃户同较耕耘,已是失体统,如今竟令其食稗饮苦?这是羞辱士族!”
苏晏清不动声色,只轻轻抬手。
炊火阁炉灶已燃,铜锅蒸腾热气,香气随风四散。
她亲自执铲,依收成分膳:甘席奉蜜粥甜羹,辣席配椒姜炖肉,咸席备酱菜海齑,淡席呈清汤糙米,苦席则以苦菜为主,辅以微甘薯丝。
富家公子坐上象征优渥的甘席,面前却仅有一碟青涩苦菜孤零零摆着。
他脸色铁青,执箸欲夹,又猛地甩开:“这等猪食,如何下咽!”
苏晏清站在灶前,火光映照她侧脸,轮廓分明如刃裁。
“二十年来,你吃的每一粒米,都是别人咽着这口苦种出来的。”她语调平静,却如重锤砸落心湖,“今日你尝到了,不是羞辱,是还债。”
满场死寂。
那公子浑身一震,筷子脱手落地,发出清脆一响。
他张了张嘴,终究无言。
周遭贵族子弟面面相觑,有人低头,有人别过脸去。
不远处,谢元卿静静伫立,目光久久停在那盘苦菜上。
他未曾入席,也未动筷,仿佛在咀嚼一句未出口的话。
窗棂之外,小账童正伏案疾书,将今日耕录誊抄三份。
一份封入膳政司密档,一份遣快马送往玄镜司衙门,最后一份,则由老秤官亲手张贴于市集公秤旁的木板之上。
泥里的真相,终于上了秤。
夜幕再临,劝农台空荡寂静。
苏晏清独坐案前,翻开新录的《田政簿》,笔锋微顿,在“次日宴序”一栏写下两行朱批:
咸席待议。
苦席一人。
烛火跳动,映出她眼底一丝深远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