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窗,碎木纷飞,烛火剧烈晃动,几乎熄灭。
萧决一掌抵住苏晏清背心,真气如细流般缓缓注入她紊乱的经脉,压制那逆冲而上的血气。
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枯叶,可指尖却死死攥着那半卷泛黄残谱,指节发白,仿佛那是她与过去唯一的绳索。
“你明知强行溯味会伤身,为何还要试?”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可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不自觉地放柔了些许。
苏晏清喘息未定,唇角溢出的血痕蜿蜒至下颌,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她抬眼看他,目光没有涣散,反而清明得惊人:“因为……我终于听见了祖父的声音。”
她顿了顿,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他说‘清儿当立’。若我不听全,他的一生,就真的白烧成了灰。”
萧决眸光一震。
这女人不是在追寻味道——她是在用命点燃一段被权谋碾碎的记忆。
那一口呕出的血,不是失败的代价,而是觉醒的祭礼。
她以心火燃命火,换来的不只是舌尖上的滋味,是百年前一个厨者在刑场上未曾屈服的灵魂回响。
他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你这般糟蹋自己,值得吗?”
“值得。”她闭上眼,声音轻得像梦呓,“他们夺走我的家,毁掉我的姓,却以为一道毒药就能封住苏家的嘴……可味不可封,道当传世。只要还有人记得那口真正的味道,我们就不算输。”
萧决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早已不是什么温婉女官、膳政司正卿。
她是执灯者,行于暗巷,以食为史,以味证冤。
三日后,静室门开。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苏晏清略显憔悴的脸庞上。
她坐于榻边,舌根仍泛着铁锈腥气,像是体内还残留着那一夜逆行血脉的痛楚。
可就在这苦涩深处,那一丝甘甜余韵竟未曾散去——它不来自舌尖,而源自心底,如星火不灭。
她抬手,召来侍从:“取北狄使团昨日留下的残羹冷炙。”
不多时,一只青瓷碗呈上,内里是些冷透的焦米饭与汤汁残渣。
旁人避之不及,她却闭目俯身,细细嗅闻。
刹那间,一股极细微的焦糖香浮起——不是甜腻的糖炒,而是木炭灼尽、灶砖高温炙烤后渗入缝隙的独特气息。
这味道,她曾在祖父讲述景阳宫走水之夜时听过一次:那夜大火焚天,御膳房尽毁,祖父奉命清理废墟,彻夜未归。
次日清晨,他便被控“私藏禁方、图谋不轨”,押入天牢。
而这气味,正是当年火场中才有的。
她猛然睁眼,瞳孔微缩。
祖父没留下文字,没刻碑铭,但他留下了“味记”——用一场大火的温度,在灶砖深处烙下线索。
那晚他清理的不是灰烬,是在藏真相!
“我要去皇城废井。”她起身,语气不容置疑。
没人知道,那口荒废多年的深井,曾是旧御膳监通往地窖的秘道入口。
百年淤泥覆盖其上,无人问津。
翌日黄昏,井台幽深如渊。
老刀头不知何时已伫立井边,手中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你要挖的,不是砖,是命。”他沙哑开口。
苏晏清站定,迎着晚风,不躲不避:“我知道。”
老刀头苦笑一声:“二十年前,我亲眼看着苏老先生把一块烧裂的灶心土埋进井底偏道。他说,‘若后人能尝出火里的苦,自会寻来’。我本想毁了它……毕竟知道太多的人,都死了。”
他盯着她苍白的脸:“可你昨夜呕血仍不肯松手——你和他一样疯。”
苏晏清轻轻抚过袖中残谱,低声道:“不是疯,是别无选择。”
老刀头长叹,终于点头:“好。但我有个条件。”
他目光如钉:“三日之内,你须复刻出当年百姓所食之‘苦’——不是穷人的粗粮淡饭,是饥荒年月里,人们吞灰嚼土、活活熬命的那种‘饭’。你能做出那一口味道,我才带你下去。”
空气凝滞。
这不是考验厨艺,是拷问良心。
苏晏清没有犹豫,只问了一句:“何时开始?”
“明日辰时,市井拾荒处见。”老刀头转身欲走,又停下,“记住,他们吃的不是食物,是绝望。”
夜色渐浓,苏晏清独坐灯下,翻看《味图残谱·醒心篇》。
血迹干涸在“心火”二字之间,宛如一枚印记。
她指尖轻触那抹暗红,低声自语:“祖父,您当年吃的,也是这样的苦吧?”
窗外风起,吹动檐角铜铃,似有低语回应。
而此时,谁也不知,在城南最贫瘠的街巷角落,一个瘦小身影蹲在灰堆旁,望着远处炊烟升起的方向,冷冷嗤笑了一声:
“这哪是饭?”晨光未破,市井已喧。
灰烬堆旁的土灶升起了第一缕炊烟,细弱如丝,在冷风中几欲断绝。
苏晏清蹲在灶前,袖口卷至肘间,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她手中木勺轻搅,锅里翻滚的不是米粥,而是焦黑碎米混着尘土、草灰与瓦砾的糊状物——那是昨日从城南贫巷各家残灶中收来的“饭底”。
有人扫地时顺手倒进沟渠的残渣,有人喂狗都不吃的焦屑,如今却被她一捧一捧捡回,洗净、筛滤、再熬煮。
街童阿烬靠在断墙边,瘦骨嶙峋,脸上沾着煤灰,冷笑一声:“这哪是饭?是猪都不吃的。”
苏晏清没抬头,只将木勺轻轻刮过锅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声音像极了饥年百姓用铁片刮锅求食的动静,听得人心发紧。
她盛了一碗,端起,吹了口气。
热气蒙上眼睫,模糊了视线,却遮不住碗中浑浊的灰浆。
她闭了闭眼,仰头饮下。
喉头猛地一缩,舌面如被砂纸磨过,胃里瞬间翻江倒海。
她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把那口东西咽了下去,额角青筋跳动,冷汗滑落鬓边。
“第二碗。”她低声说,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日影西斜,九碗已尽。
她的唇裂开血口,舌尖麻木泛白,指节因痉挛而颤抖。
双目布满血丝,却仍盯着灶火——火苗跳跃,仿佛映出百年前某段被遗忘的画面:雪夜荒原,百姓扶老携幼,蜷缩在冻土之上,怀里抱着空碗,眼中无光。
他们吃的不是粮食,是活下去的执念。
远处槐树后,老刀头伫立良久,手中铁锹拄地,像一尊风化的石像。
他看着那个女子一次次将秽物送入口中,看着她呕吐后擦嘴又继续吃,看着她在痛楚中不肯倒下,终于低语:“她不是在吃……是在替那些饿死的人还债。”
夜深,苏府小阁灯烛未熄。
苏晏清伏案翻阅《味图残谱·醒心篇》,指尖抚过那抹干涸的血痕。
忽然,心口如遭重击,一阵剧痛自膻中直冲脑海。
眼前骤然黑暗,继而浮现幻象——
风雪漫天,刑场石板结冰,祖父跪于其上,镣铐加身,口中鲜血淋漓,却仍在默念:“清儿当立……”他的手指深深抠进冻土,划出一道道痕迹——竟是五谷交错、阴阳相生的阵图雏形!
那图案未竟,便已被狱卒拖走,血迹染红雪地。
她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低头看去,手中残谱摊开在“黍”字一页,“黍”字边缘竟微微发烫,似有脉动。
她指尖轻触,一股温热顺着经络流入心府,仿佛血脉深处有什么正在苏醒。
原来如此……阵图不在纸上,而在“场”中;钥非笔墨,乃是亲历其苦、共感其痛,方能唤醒封印之识!
窗外,小灶童悄然走近灶台,双手捧起一只素瓷碟,内盛一只冷透的素馅饺子——皮薄如纸,馅少如无,却是他今晨省下口粮亲手包的。
他默默将其供于灶前,点燃三支香。
火光摇曳,映着他稚嫩却庄重的脸庞,如同祭祀先祖。
就在此时,院门轻响。
老刀头站在月下,肩扛一竹筐,筐中窸窣作响,腥臭之气隐隐逸散。
他脚步沉重地走向苏晏清的窗下,声音沙哑低沉:
“明日……还有第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