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县政府小会议室的空气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让人喘不过气。窗外的春雨缠缠绵绵，把玻璃蒙成一片模糊的灰白，正对着会议室的那扇窗，还沾着几滴没干的泥点——是昨天向阳里居民围堵大门时，溅在墙上又被雨水冲下来的。高县长坐在会议桌的一侧，深蓝色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丝合缝，却掩不住衬衫第二颗纽扣处崩开的细纹，那是前天在政府门口被王大爷拽破的，临时缝补的线脚歪歪扭扭，像他此刻慌乱的心思。
“李组长，林组长，我再跟你们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高县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桌上的白瓷茶杯，杯里的龙井早就凉透了，茶叶沉在杯底，像他压在抽屉最下层的民生材料。他抬眼时，金丝边眼镜滑到了鼻尖，得用指节往上推一下才能看清对面的人——工作组的李组长眉头紧锁，林晓则把笔记本摊在膝上，笔尖悬在纸上，却没写字，只盯着他，眼神亮得像淬了光的钢针。
“我不是故意拖着不办，是隆安的财政真紧啊。”高县长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没了往日开招商会时的洪亮，“去年招商签约，光是会场布置、客商接待就花了二十多万，要是向阳里改造超支，菜市场整治再花钱，年底考核时财政赤字超标，谁来担这个责？前两年隔壁县的县长，就是因为民生工程超支被问责，最后调去政协坐冷板凳——我这是吸取教训，不是不作为。”
他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招商文件，纸张边缘被他攥得发皱：“你们看，这是今年的招商目标责任书，市里给隆安定的是五千万，现在才完成三千万。要是因为民生工程把钱花光了，招商黄了，隆安的经济上不去，老百姓还不是一样有意见？我这是‘先顾大局，再抓小事’，不是不管民生。”
李组长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林晓膝上的笔记本：“高县长，你说的‘小事’，林组长这里有记录，你听听？”
林晓抬起头，指尖在笔记本上轻轻一点，那一页记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还贴着几张照片的复印件。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开高县长的借口：“2024年10月12日，你在隆安宾馆开招商推介会，当天向阳里的王大爷因为屋顶漏雨，摔在湿滑的地板上，膝盖旧伤复发，躺了三天没法下床——他儿子在外打工，孙子才八岁，只能自己煮泡面吃。那天你在推介会上说‘隆安是投资宝地，民生无忧’，请问王大爷的‘无忧’，是指摔在地上没人管吗？”
高县长的手指顿了一下，茶杯沿被他捏出一道白印：“那……那是个例，我当时不知道情况。”
“2025年1月5日，你去省城参加招商签约仪式，签了一个两千万的项目，当天隆安县医保局压着的报销款已经累积到五十六万，其中李婶的胰岛素已经断了两天，她给医保局打了三次电话，得到的回复都是‘高县长让等一等’。”林晓翻到下一页，抽出一张复印件推到高县长面前，是李婶的病危通知书，“1月7日，李婶昏迷送医，医生说再晚半小时就没救了——这也是‘个例’吗？”
高县长的脸开始发白，他避开那张病危通知书，眼神飘向窗外：“我……我当时在忙签约，医保的事是医保局在管，他们没跟我及时汇报。”
“2025年2月28日，你在县政府办招商庆功宴，喝的是三百八一瓶的白酒，吃的是澳洲龙虾，当天菜市场的张大妈被占道摊贩的水桶绊倒，摔断了左腿，住院花了八千多，街道办给你打报告申请补助，你批的是‘先缓一缓，等招商资金回笼’。”林晓又拿出一张照片，是张大妈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腿上打满了石膏，“高县长，你说的‘顾大局’，就是用老百姓的命、老百姓的健康，换你的招商政绩吗？”
会议室里的沉默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只有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敲在玻璃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像在替那些被忽视的民生诉求敲着警钟。高县长的手指开始发抖，他想拿起茶杯掩饰，却不小心碰倒了杯子，凉掉的茶水洒在招商文件上，晕开一片深色的印子，把“民生无忧”那几个字泡得模糊不清。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的声音开始发颤，之前的理直气壮全没了，“我只是觉得，招商是急事，民生的事可以缓一缓……毕竟招商上去了，财政有钱了，才能更好地解决民生问题。”
“缓一缓？”林晓终于站起来，她走到会议桌的另一侧，离高县长只有一步之遥，“向阳里的改造方案，2024年8月就通过了，预算一千二百万，你怕超支拖着不批，结果这八个月里，因为墙皮脱落、屋顶漏水，额外花了一百五十万维修费——这一百五十万，够给小区装五十个老人扶手，够给二十户居民修屋顶，你觉得这是‘缓一缓’的代价，还是你怕担责的代价？”
她又拿出一张表格，是打印好的“损失清单”，每一项都用红笔标了重点：“医保压款八十三万，导致十二名患者断药，产生额外医疗费二十万；菜市场占道拖延七个月，三个老人摔跤，医疗费、误工费八万——这些钱加起来一百七十八万，比你去年全年的招商招待费还多。你说‘财政紧’，却宁愿把钱花在庆功宴上，花在客商的礼品上，也不愿意花在老百姓的救命钱上，这就是你说的‘统筹兼顾’？”
高县长的头垂了下去，金丝边眼镜滑到了鼻尖，他却没再推。会议室的灯光照在他的头顶，能看到鬓角的白发比三天前多了不少，那是他为了托关系、找说情熬出来的。他想起昨天晚上，政协的老领导给他打电话，说“工作组态度坚决，你还是认了吧”，当时他还不服气，觉得自己没贪没腐，不过是“慢了点”，可现在面对这些证据——病危通知书、摔跤照片、损失清单，他突然发现，自己所谓的“慢了点”，在老百姓那里，就是“活不下去”的坎。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只能发出沙哑的声音，“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以为，缓一缓，就会有办法……”
“没有办法，高县长。”李组长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民生问题从来没有‘缓一缓’的余地，因为老百姓的日子不能等——王大爷不能等屋顶不漏雨再睡觉，李婶不能等报销下来再吃药，张大妈不能等菜市场整治好再走路。你怕超支问责，怕招商失败，怕乌纱帽保不住，可你唯独不怕老百姓受苦，这就是你最大的错。”
高县长的肩膀垮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捂着脸，指缝里传来压抑的叹息声。窗外的雨还在下，却好像比刚才小了一些，透过模糊的玻璃，能看到县政府门口的“为民、务实、清廉”石碑，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那六个字像针一样，扎在高县长的心上。
林晓把笔记本合上，声音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坚定：“前作医保案查的是贪官，他们把老百姓的救命钱装进自己的口袋；这次查的是你这样的‘躺官’，你们把老百姓的诉求晾在一边，用‘怕担责’‘顾大局’当借口，其实是把自己的乌纱帽看得比什么都重。高县长，贪官要抓，躺官也要治，因为无论是贪还是躺，伤害的都是老百姓的信任，都是党和政府的公信力。”
高县长放下手，脸上满是疲惫，眼眶也红了。他看着桌上的证据，看着那张被茶水泡湿的招商文件，突然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认了……我接受处理。”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落进水里，打破了会议室的沉寂。李组长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林晓把证据收进文件夹，转身看向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乌云裂开一道缝，漏出一点微弱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石碑上，“为民”两个字反射出淡淡的光。
高县长坐在原地，没动，只是盯着那道阳光，心里突然想起刚到隆安任职时，他在干部大会上说“要让隆安的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当时的掌声还在耳边响，可现在想来，那些掌声像一记记耳光，打在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他知道，从今天起，“隆安县县长”这个头衔再也不属于他了，而那些被他拖延的民生问题，那些被他忽视的老百姓，会成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