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的日子,如同窗外暮春的天气,表面温和,内里却酝酿着难以察觉的风暴。萧景珩被安置在云南清吏司分管仓场事务,每日与米麦出入、损耗核销的琐碎文书打交道,看似已被成功边缘化。尚书李德林与侍郎孙知远似乎暂时将他遗忘,同僚们也渐渐习惯了这位沉默寡言、只知埋首案牍的新任主事。
然而,萧景珩并未虚度光阴。他深知,在这帝国财赋中枢,每一份看似平淡的文书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惊心动魄的秘密。既然明面上被限制接触核心机要,他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些积满灰尘的旧档案库。凭借管理仓场的由头,他以厘清历年仓储积弊完善管理规程为名,向司内郎中申请调阅近十年来的相关档案副本。这个理由冠冕堂皇,且涉及的是过去式和琐碎事,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很顺利地得到了应允。
于是,在完成日常公务后,萧景珩便将自己关在值房旁那间狭小、散发着霉味和墨香的档案库里。库中卷帙浩繁,堆放杂乱,但他乐得清静,正好可以避开那些或探究或监视的目光。他并非漫无目的地翻检,而是有选择性地先从与仓场关联最直接的漕粮拨付、边军粮饷供应以及各地税银起运的记录入手。
起初,映入眼帘的尽是些格式化的公文往来,数字罗列,看似严丝合缝。但萧景珩凭借在涿县历练出的对钱粮数字的敏锐,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第一处疑点,出现在五年前一批运往辽东的军粮记录上。账册记载,拨付粮秣十万石,由漕运至通州仓,再转陆路运抵。但细核后续的交接文书和损耗报告,通州仓的出库记录与辽东方面的接收记录,在时间上存在近一个月的空档,且最终核准的路途损耗比例,竟高达一成五!远超寻常陆路转运的合理损耗。更蹊跷的是,这批军粮的押运官员,在任务完成后不久,便称病告退,从此杳无音信。
第二处疑点,涉及三年前江南各州府上缴的一批税银。账目显示,各地税银均已足额解送京师入库。然而,萧景珩在核对不同部门的关联档案时发现,同一时期,皇室私库却有一笔来源标注为江南织造司孝敬的巨额进账,数额恰好与当年江南税银账面上几笔火耗和解费的超额部分总和相近。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巧立名目的挪用?
第三处,也是最为隐晦的一处,则与几位勋贵显戚名下的田庄有关。这些田庄散布北直隶、山东等地,按律应缴纳田赋。但萧景珩发现,连续数年,这些田庄的赋税册籍上,都赫然盖着奉旨蠲免或因功折赋的朱印,理由五花八门,却从未见明确的旨意或公文附件存档。而与此同时,户部每年核销的灾免欠征款项中,总有一大块去向模糊,仅以统筹拨付一笔带过。
这些疑点,单独来看,或许都能用手续疏漏特殊情况来解释。但当它们零散地、反复地出现在不同年份、不同项目的档案中时,便隐隐勾勒出一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涉及的,不仅仅是经手的小吏,恐怕还牵连到地方大员、京中权贵,甚至可能触及军饷供应这等关乎国本的要害!
萧景珩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意识到,自己无意中触碰到的,可能是户部乃至整个帝国财政体系中最深最黑暗的脓疮。李德林执掌户部多年,孙知远亦是深耕于此,这些蛛丝马迹,他们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根本就是参与者或默许者?
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他知道,这些发现绝不能泄露半分。在户部,他孤立无援,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惊,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每日照常点卯处理公务查阅档案。
但暗地里,他开始了更隐秘的行动。他不再直接摘抄或记录疑点,而是凭借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将关键的时间人物数字文书编号等核心信息,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缩写,零星地记录在几张看似普通的用于练字的废纸上,混杂在大量的演算草稿之中。他查阅档案时,也更加小心,每次只调阅少量,阅后即还,绝不引人注目。
这些零散的线索,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他脑海中逐渐汇聚。他隐约感觉到,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似乎与北疆的军饷以及朝中某些极力主张维持边镇现状的势力有关。但这念头太过骇人,他需要更多证据来证实。
户部这座看似平静的衙门,在萧景珩眼中,已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布满陷阱的迷宫。而他,正手握几根微弱的光线,试图窥探迷宫深处隐藏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