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梅雨时节，潮湿闷热，粘稠的空气仿佛都凝结着化不开的阴霾，沉沉压在人心头。景珩商行后院的书房内，灯火摇曳，将萧景珩与掌柜陈启凝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微微晃动。
“东家，苏州、杭州两地的批文再次被驳回了！”陈启将两份盖着官印的公文副本重重放在书案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与焦虑，“理由愈发荒唐！苏州府说我们商行‘经营品类奇巧，恐扰民业’，需再‘斟酌考量’；杭州府则称‘近来商事繁杂，暂缓新籍录入’！这分明是推脱搪塞之词！”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汇报更糟糕的消息：“先前动摇的几家供应商，今日竟一同派人来回话，口径出奇一致，都说‘货源紧张，无力续供’。连最后找的那家小镖局，也突然变卦，宁可赔付定金也不接我们的货！东家，这绝非巧合！这是有人布下了天罗地网，要将我们困死在这江宁府内啊！”
萧景珩静坐于案后，面沉如水。窗外淅沥的雨声敲打着青瓦，一如他此刻心中密集敲打的疑虑与算计。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公文上那些冰冷的官样文字，眸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纸张，直刺幕后。
“陈叔，”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对方手段缜密，环环相扣，非寻常商贾或地方胥吏所能为。能同时撬动苏杭两府衙门、掌控多家供应商、甚至影响镖行路线……这等能量，绝非周扒皮之流可及。”
陈启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东家的意思是……？”
“其势自上而来。”萧景珩缓缓抬眸，眼中寒光乍现，“目标也绝非区区商行利润那么简单。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要断我财路，绝我外援，将我牢牢按死在此地，不得伸展。”
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一系列画面：院试时那篇被刻意压低的策论名次、学政王鸿渐那意味深长又暗含警告的眼神、以及萧柳氏与萧景禹那看似沉寂实则怨毒的目光……一条模糊的线索逐渐清晰起来。
“萧安。”萧景珩忽然扬声唤道。
一直如影子般静立在门廊外的青年应声而入，他身形精干，目光沉静，正是萧景珩最为信赖的随从兼护卫。“公子有何吩咐？”
“你即刻出发，”萧景珩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却极快，“带上足够的银钱，走隐秘渠道。我要你查清几件事：一、近日有无京城来的信使或官员，与江宁府衙、尤其是提学道和市舶司有过接触；二、那些突然变卦的供应商和镖局，近日接待了哪些‘贵客’，或收到了来自何处的‘指示’；三、重点留意……二房锦兰院近日与外界的联络，尤其是通往京城的书信往来。”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必吝啬花费，也不必怕得罪人。我要的是确凿的证据，或是能串联起来的线索。记住，暗中进行，切勿打草惊蛇。”
“是，公子放心。”萧安毫不迟疑，拱手领命，身影一闪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雨幕之中，行动干脆利落，显是精于此道。
接下来的数日，对景珩商行而言，无疑是煎熬的等待。扩张计划全面停滞，本地货源时有中断，坊间也开始流传一些关于商行“根基不稳”、“得罪了贵人”的闲言碎语。陈启急得嘴角起泡，四处奔走维持，却收效甚微。
萧景珩表面依旧沉静，每日照常前往白鹿书院读书修学，与同窗探讨文章，仿佛外界风波与他无关。唯有在夜深人静独处之时，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才会掠过一丝焦灼与冷厉。
直到第五日深夜，雨势稍歇。萧安风尘仆仆地返回，衣角沾满泥泞，眼中却带着一丝完成任务后的锐光。
“公子，查到了。”萧安甚至来不及换下湿衣，便在内室低声禀报，“京城吏部清吏司郎中柳元培府上的心腹管家，约半月前曾秘密抵达江宁，并未入住驿馆，而是下榻于城西一处不起眼的私宅。其间，此人先后秘密会见了江宁府通判的师爷、以及提督学政衙门的一位掌案书吏。”
萧景珩眸光一凝：“柳元培……”
“此外，”萧安继续道，“我们之前最大的皂角供应商李掌柜，在其回绝我们的前一日，曾收到一封来自京城的信，随后其家中便来了一位自称是‘柳府’的管事，许以重利，并暗示若继续与我们合作，其在京城读书的儿子‘恐有不便’。其余几家供应商，情形大致类似，皆受威逼利诱。”
“镖局那边也是如此，”萧安语气肯定，“顺风镖局总镖头直言，有人放了话，谁敢接景珩商行的货，便是与京城某位‘柳大人’过不去。江湖人最忌与官家结怨，尤其是此等手握实权的京官。”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源头——京城吏部郎中，柳元培！
“柳元培……萧柳氏的亲兄长……”萧景珩缓缓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好得很。果然是他们在背后捣鬼！”
一切豁然开朗。为何阻力如此之大，范围如此之广？为何手段如此精准狠辣，直击要害？原来并非他在江宁府无意中得罪了哪位权贵，而是远在京城的二房舅父，为了替妹妹萧柳氏和外甥萧景禹出头，亲自下场了！动用官场人脉，施加压力，要将他这刚刚冒头的“孽障”彻底摁死！
“好一个吏部清吏司郎中！”萧景珩冷笑，笑声中却无半分温度，“好一个‘为国选材’的柳大人！竟将朝廷赋予的权柄，用作这般龌龊的私斗！真是玷污官箴！”
愤怒如岩浆般在胸中翻涌，但很快便被更深的冷静所覆盖。萧景珩意识到，眼前的困境已不再是简单的商业竞争或书院倾轧，而是上升到了官场倾轧与权力碾压的层面。对手的身份和能量，远超他之前的任何敌人。
“东家，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陈启听闻真相，又是愤怒又是心惊，“对方是京官，位高权重，我们……我们如何能与之力抗？”
萧安也面露忧色：“公子，柳元培在吏部任职，掌管官员考绩铨选之权，各地官员多少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他若铁了心要为难我们，只怕……我们很难找到破局之法。”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闻烛火噼啪作响。
萧景珩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良久不语。压力如山般袭来，但他脊梁依旧挺直。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一旦示弱，对方只会变本加厉，直至将他彻底吞噬。
“柳元培虽势大，却也并非一手遮天。”萧景珩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其一，他此举乃公器私用，若真闹将开来，于他官声有碍，他必不敢过于明目张胆。其二，江宁府也并非铁板一块，总有不愿完全屈从于京官压力的官员。其三……”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陈启与萧安：“他越是如此打压，越是证明他心中忌惮。他怕我崛起，怕我拥有足够的财势与声名，怕我终有一日会威胁到他们柳家与二房在萧家的地位！这恰恰说明，我们的路走对了！”
“那我们……”陈启似乎被他的冷静感染，情绪稍定。
“商行扩张暂缓。”萧景珩果断下令，“苏杭不行，便转向其他稍远的、或许柳元培影响力稍弱的州府，如扬州、镇江，甚至更南些的湖州、嘉兴，试探一下。陈叔，你亲自去办，低调行事，哪怕规模小些，也要先打通一条出路。”
“本地供应，”他继续道，“尽力安抚现有供应商，若实在无法挽回，便不惜成本，派人直接去产地收购，或寻找更偏远但可靠的货源。短期内利润受损无妨，首要维持商行基本运转与信誉。”
“至于官府那边……”萧景珩沉吟片刻，“暂时不宜硬碰。萧安，你继续留意府衙与学政衙门的动向，尤其是与柳元培有关的任何消息。或许……我们可以从那些并非真心依附柳元培的官吏身上，找到些许突破口。”
“是，东家！”陈启与萧安齐声应道，心中虽仍沉重，却因有了明确的方向而安定不少。
安排完毕，萧景珩独自一人留在书房。他推开窗户，带着雨气的凉风涌入，吹散了室内的闷热。他远眺着京城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无尽的黑夜。
“柳元培……萧柳氏……”他低声自语，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嗒嗒声，“你们以为凭借官威权势，便能将我扼杀于萌芽之中吗？”
“未免太小瞧我萧景珩了。”
“官场倾轧，权力博弈……既然你们将战场扩大至此，那我便奉陪到底。”
一抹锐利的光芒自他眼底深处闪过，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反而愈发沉静决绝的斗志。他深知，从此以后，他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书院内的明争暗斗，还有来自京城官场的无形黑手。
但这并未让他感到恐惧，反而激发了他内心深处更强的韧性。
“且看吧，”萧景珩轻声呢喃，仿佛立下誓言，“看最终是你这吏部郎中的官威厉害，还是我这白丁书生的意志更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