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柱跳下拖拉机，脚刚沾地就骂出声来：“又翻了！这筐菜白搭了！”他弯腰去扶那筐撒了一地的紫晶菘，叶子蔫得像晒干的豆角，沾着泥，踩得稀烂。
李慕白没动，只盯着那摊烂菜看了两秒，转身就往分拣棚走。苏婉清跟上来，手里还攥着运输日志本，声音压着火气：“这已经是这礼拜第三回了，再这样下去，林经理那边……”
话没说完，李慕白裤兜里的喇叭匣子响了。他掏出来，按下接听键，林经理的声音直接炸进耳朵：“李慕白！今天这筐菜，质检直接拒收！边缘发黄，水分流失超标，你们到底在搞什么？”
李慕白把喇叭匣子贴紧耳朵，另一只手把运输日志往桌上一拍：“我知道。”
“你知道？”林经理声音拔高，“这不是‘知道’就能过的！这是最后一次口头警告！我们不是慈善机构，菜可以换供应商，但信誉——没了就没了！”
“明天起，损耗率必须降。”李慕白说。
“你拿什么降？拿嘴说？”林经理冷笑一声，“我们早市要的是活菜，不是‘临终关怀’。”
电话挂了。李慕白把喇叭匣子放回兜里，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三下，像在数心跳。他翻开运输日志，一页页往后翻，前三次运输数据清清楚楚：去程平均三小时十二分，返程两小时五十分，损耗率分别是百分之二十三、百分之二十六、百分之三十一。
他抽出铅笔，在“运输时间”和“损耗率”之间画了条粗线，旁边写：“正相关”。
苏婉清凑过来看：“意思是，路上时间越长，菜死得越快？”
“菜又不是铁打的。”李慕白合上本子，“它也怕颠、怕晒、怕等死。”
王铁柱这时也回来了，手里拎着半筐勉强能看的菜，一脸委屈：“李哥，真不是我不小心，那坡太陡，车屁股一歪就翻，我方向盘都快拧断了。”
“问题不在你。”李慕白指着墙上的“问题墙”，“在车少、路烂、时间拖、损耗高——这四个字，叫‘死循环’。”
“那咋办？”王铁柱挠头，“咱把菜种得再好也没用，还没进城就先‘阵亡’一半。”
“所以得变。”李慕白拿起粉笔，在“物流”红圈下面划了一道横线，写下：“双线并进”。
“啥叫‘双线’？”王铁柱瞪眼。
“一条线，咱们自己动手——修车。”李慕白说，“另一条线，找外援——合作运输队。”
王铁柱愣住：“找外面的车拉咱们的菜？”
“不然呢？指望牛车飞起来？”李慕白笑，“两条腿走路，总比一条腿蹦着强。”
苏婉清眼睛一亮：“你是说，一边修咱自己的车，一边找县城的车队合作？”
“聪明。”李慕白点头，“自己修车，是保底；找外面合作，是提速。两条路都走，才能破局。”
王铁柱却摇头：“可咱村哪还有车？就那辆旧三轮，锈得连螺丝都拧不动。”
“锈了能刷，坏了能换。”李慕白说，“关键是，得有人愿意出钱、出力、出心。”
话音刚落，苏婉清默默转身走了。没人问她去哪，但李慕白看见她走之前，手在口袋里捏了捏，像是攥着什么硬东西。
李慕白没多说，转身从包里抽出一张草纸，铺在桌上，拿粉笔画了个简图：左边写“自有运力”，右边写“外包运力”，中间画了个箭头，标着“目标：日损低于百分之十”。
王铁柱凑过来看，挠头：“这图……咋看咋像咱村后山那条岔路。”
“本来就是。”李慕白笑，“一条通自家菜地，一条通县城市场。现在，两条都得修。”
他指着左边：“先说自有运力。你爹那辆旧三轮，明天我跟你去看看。能修就修，不能修就拆了当零件。村里还有没有别的旧车？能凑合用的，全拉出来。”
王铁柱想了想：“二愣子家有辆破摩托，他爹早年跑运输用的，后来撞了，一直堆柴房里。”
“拉出来。”李慕白说，“能动的轮子都是好轮子。”
“可钱呢？”王铁柱苦脸，“机油、零件、轮胎，哪样不要钱？咱账上那点钱，还不够买个油箱。”
李慕白沉默两秒，抬头：“集资。”
“集资？”王铁柱瞪眼，“村民肯吗？”
“试试。”李慕白说，“我可以带头出五十，你出三十，苏婉清……她要是愿意，也出点。”
正说着，苏婉清回来了，手里多了个蓝布小包，轻轻放在桌上，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王铁柱好奇：“这是啥？”
“嫁妆钱。”苏婉清轻声说，“存了三年，一分没动。现在……先借给合作社。”
李慕白看了她一眼，没推辞，只把包收进包里，说了句：“回头还你，带利息。”
苏婉清笑了下：“你要是还不起，我就天天给你做饭。”
“那我宁可还不起。”李慕白也笑。
王铁柱咧嘴：“那我也把攒着娶媳妇的钱拿出来！反正媳妇还没影儿，钱先救急！”
“行。”李慕白拍板，“明天开始，修车组成立，你当组长，负责清点可用车辆、采购零件、组织人手。”
“那外包呢？”王铁柱问，“真要去找运输队？人家能搭理咱？”
“不去试试，怎么知道？”李慕白卷起袖子，“我明天就进城。”
第二天一早，李慕白揣着一袋新鲜紫晶菘，背上帆布包，直奔县城运输队大院。门卫叼着烟，抬眼一瞅：“干嘛的？”
“谈合作。”李慕白递上菜，“青山村合作社，日供五百斤蔬菜，想找运输合作。”
门卫翻了翻那袋菜，冷笑：“私人不接零散农产品单，走吧走吧。”
“不是零散。”李慕白不退，“是长期、稳定、可签合同、可开发票。”
门卫愣了下，上下打量他：“你一个农民，还开发票？”
“合作社法人代表。”李慕白从包里掏出一份盖了公章的证明，“我们有账本、有质检、有溯源，缺的只是运力。”
门卫没接证明，摆手：“说了不接就不接，别在这儿磨蹭。”
李慕白也不争，把菜和证明放在门卫桌上，又从包里掏出一张手写卡片，正面写：“青山村合作社，日供500斤，诚寻长期运输合作”，背面写：“可签合同，可开发票，支持对公结算”。
他把卡片压在菜袋下，说了句：“等你们哪天想接，随时找我。”转身就走。
走出大院五十米，他停下，靠在墙边，掏出小本子，记下门口进出的车牌规律：每天早上八点左右，有几辆空车从东门返程，车身上印着“县运输七队”。
他合上本子，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刚过中线。
下午回村，王铁柱正在村口拆那辆旧三轮，满手油污，脸黑得像灶台底。见李慕白回来，抬头问：“咋样？”
“被轰出来了。”李慕白坐下，掏出本子翻了翻，“但记了点东西。”
“啥？”
“运输队早上八点有空车返程。”李慕白说，“明天我带样品，蹲点东门。”
“你还去？”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李慕白把本子收好，“他们不接零散单，那我就让他们看见，咱们不是‘零散’，是‘潜力客户’。”
王铁柱咧嘴：“你这招，跟咱村二愣子追媳妇似的——死缠烂打，直到人家答应。”
“差不多。”李慕白笑，“只不过我追的是车，不是人。”
苏婉清这时端了碗水过来，递给李慕白：“运输队真能合作？”
“难。”李慕白喝水，“但难的事，才值得干。”
“那你明天还去？”
“去。”他放下碗，“还得带够菜，让他们尝尝，什么叫‘活着送到’的蔬菜。”
苏婉清点头，忽然说：“我跟你一块去。”
“你去干嘛？”
“你一张嘴说不清，我带着菜现场炒一盘，他们吃了，就知道值不值。”她笑，“再说，你总不能光靠嘴皮子吃饭。”
“那行。”李慕白也笑，“你负责味觉征服，我负责逻辑说服。”
王铁柱在旁边嘀咕：“这哪是谈合作，这是开饭馆啊。”
李慕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看向村口那条蜿蜒的土路。明天，他要带着菜、带着人、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再闯一趟县城。
他掏出粉笔，在运输日志最后一页写下：“策略已定，双线启动。明日，东门见。”
笔尖用力，最后一个“见”字划出一道长痕，像一道未完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