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灰还温着,李慕白蹲在旁边,用火钳扒拉出一张焦边的纸片。那上面金边的黄瓜苗图案歪歪扭扭,像是被火舌舔过又吐出来的东西。他没吹灰,也没抖手,反倒把这半张海报按在了油灯底下,灯影一晃,金线居然还反着光。
“好东西自己会说话?”他念着昨夜写在墙上的那句话,笔迹蹭到了指甲,“可现在它说得再响,也盖不过李富贵一张嘴。”
他起身从床板下摸出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张零散的纸页,最上面那张写着《农村实用广告手册》几个大字,边角都磨毛了。这是王铁柱昨天从镇上供销社主任裤兜里“借”来的,据说是前年省里发的宣传材料,没人看,就拿来垫了秤。
李慕白翻到“产品定位”那页,念得慢,抄得快。煤油灯芯噼啪炸了个泡,他头也不抬,笔尖一顿:“差异化竞争——突出自家优势,让买家一眼认出你。”
他停下笔,盯着“一眼认出”四个字看了三秒,忽然笑出声:“我这黄瓜,难道还得穿件花衣裳上街?”
话是这么说,手可没停。他在本子上画了个方框,中间写“李记鲜瓜”,底下画了条波浪线,标着“脆、甜、不催熟”。又在旁边画了个小人,举着牌子,上面写着“三天长一寸,不信你来看”。
“这不叫广告,”他自言自语,“这叫——科学种田公示栏。”
第二天一早,他提着水桶去菜地,顺手把相机从槐树上摘了下来。鸟笼歪得像被狗啃过,塑料罩裂了条缝,但胶卷还在。他翻看快门触发线,发现绊绳被人动过,竹片歪了,快门没按下去。
“看来有人踩了线,又缩回去了。”他蹲下,手指在土上划了道,“不抓现行,那就换个玩法。”
他回屋后,挑了株长得最挺的黄瓜苗,用红绳系了根小木签,上面写着“2月18日栽”。每天早上六点,他准时给这株苗拍一张,拍完就把照片塞进一个鸡蛋壳里——苏婉清给的,说这壳能防潮,还能当肥料。
“你这叫拿鸡蛋供神仙?”王铁柱蹲在门槛上看他忙活,“拍这么多,李富贵又不上墙头看展览。”
“他不上,别人会上。”李慕白把第三张照片并排钉在墙上,三张图连起来,黄瓜藤一天比一天窜得高,“等哪天他再放谣言,我就把这‘黄瓜成长日记’挂村口,标题都想好了——《膨大剂?还是大自然的奇迹?》”
王铁柱挠头:“那……要不要写个打油诗配一下?”
“不用诗,用糖。”李慕白拎起一筐刚摘的黄瓜,“走,尝鲜去。”
苏婉清正在灶台前搅玉米糊,见他俩进来,眉头一皱:“又拿我厨房当试验场?”
“这回是味觉试验。”李慕白切了两片黄瓜,一片递给她,一片递给王铁柱,“闭眼,嚼,别咽,等三秒。”
苏婉清照做,睁开眼时,眼尾微微亮了:“这甜味……不是泡糖水了吧?”
“是光合作用。”李慕白咧嘴,“不信你问王铁柱。”
王铁柱正把黄瓜渣往嘴里塞第二口:“我刚嚼那片,牙缝里还冒甜水呢!”
“所以,”李慕白收起盘子,“谣言说用膨大剂,可膨大剂能让瓜甜吗?能让瓜脆吗?能让瓜从地里长出‘金边’吗?”
“金边?”苏婉清一愣,“你那海报上画的?”
“不是画的,是灵感。”李慕白从兜里掏出那张残片,“我打算真种一垄‘金边黄瓜’。”
“拿金粉撒叶子?”王铁柱瞪眼。
“用天然叶面肥。”李慕白笑,“赵老汉说山里有种草,煮水喷上去,叶子能泛光。我不说破,就让大家猜——猜着猜着,就信了。”
苏婉清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转身从灶台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刀,咔咔几下,把剩下那截黄瓜芯雕成了朵小花,轻轻放在他笔记本上。
“你这是……支持我?”李慕白挑眉。
“我是怕你哪天被人围攻,连个摆盘的体面都没有。”她绷着脸,“好歹是咱们村出的瓜,不能卖得像偷来的。”
“那就办个‘尝鲜会’。”李慕白把花小心夹进本子,“不收钱,白吃,吃完发问卷。”
“问卷?”
“就是——您觉得这瓜甜吗?脆吗?值不值五毛一斤?写个字就行。”他笑,“顺便打听谁背后嚼舌根。”
三人正说着,院外传来脚步声。不是李富贵那种横着走的响动,而是轻,稳,像怕踩坏地皮。李慕白眼神一紧,抄起相机就往门后一闪。
门被推开条缝,是供销社主任的儿子,手里拿着个本子,探头探脑。
“李慕白在吗?”
“在。”李慕白走出来,相机背到身后。
“我爸让我来……问问你那瓜,下次啥时候上市?镇上菜站的人打听好几回了。”
“这么快?”王铁柱一拍大腿。
“你让他们明天来。”李慕白说,“我准备搞个‘品质开放日’。”
“啥?”
“就是——”他拉开院门,指着菜地,“欢迎参观,自带剪刀,现场采摘,瓜熟不催,童叟无欺。”
主任儿子记完走了。王铁柱挠头:“你这是要开农家乐?”
“不,是开‘信任银行’。”李慕白转身回屋,从墙上取下三张生长照片,用鸡蛋清刷了层保护膜,“存进去的是口碑,取出来的是订单。”
当天夜里,他把所有资料摊在桌上:生长记录、广告草图、问卷样本、金边黄瓜设想。又在本子上写下三步计划:
第一步:立信——用时间轴照片打破“膨大剂”谣言。
第二步:造势——尝鲜会+问卷,拉拢中立村民。
第三步:反制——等李富贵再动手,就让相机拍下全程,公开对质。
他合上本子,吹灭灯。窗外,老槐树上的鸟笼在风里晃了晃,塑料罩裂口处,一道月光斜切进来,正好照在快门按钮上。
第二天清晨,李慕白带着王铁柱重新布置监控。这次不在地上埋绊线,而是在菜地四角插了四根细竹竿,顶端绑着小铃铛。风吹铃响,人踩也响。
“这回不靠咔嚓,靠叮当。”李慕白调试着角度,“响一次,我就拍一次,积少成多,总能抓到点东西。”
王铁柱扛着梯子:“那要是李富贵半夜穿棉鞋来呢?”
“棉鞋也压得出脚印。”李慕白把相机装进新做的木盒里,只留镜头小孔,“再说了,他不来,我也得让他觉得——随时有人在看。”
中午,苏婉清送来一篮子煮鸡蛋。李慕白正往照片背面写日期,抬头:“又支援后勤?”
“鸡蛋清快用完了。”她放下篮子,瞥见墙上的三连拍,“你这瓜……长得比人还快。”
“所以更得让人亲眼看着。”李慕白指着照片,“你猜,要是把这挂村委门口,大喇叭每天播报‘今日黄瓜增长0.8厘米’,会怎么样?”
苏婉清没笑,反而认真点头:“那李富贵的谣言,就成了笑话。”
“就是这个理。”李慕白把最后一张照片钉上去,三张图连成一条向上的斜线,“瓜不会说话,但它长得快,甜,脆,这些——都是台词。”
傍晚,三人再次碰头,在赵老汉废弃的猎屋。李慕白把计划摊开,苏婉清负责准备尝鲜菜品,王铁柱负责拉人围观,他自己主攻“视觉展示”。
“照片挂墙上,问卷发手里,瓜摆在桌上。”他敲了敲木桌,“三管齐下,不信撬不动嘴。”
苏婉清忽然说:“要不……我来当‘品鉴官’?”
“你?”
“我站那儿,切瓜,尝瓜,说感受。”她扬眉,“反正村里人都信我的嘴。”
王铁柱一拍大腿:“那我当‘护瓜队长’!谁敢乱动,我一膀子撞飞!”
李慕白笑着摇头:“你当‘问卷收集员’,别把人吓跑了。”
三人正笑着,屋外传来沙沙声。李慕白立刻熄灯,从窗缝往外看——一个黑影在菜地外围转了一圈,没靠近,也没停留,转身就走。
他没追,也没动。
等那影子彻底消失,他才低声说:“来了。”
王铁柱握拳:“要不要现在就把相机调成连拍?”
“不用。”李慕白坐回凳子,从兜里掏出一枚铁钉,钉头磨得发亮,“他既然来了,说明怕了。怕,就会再犯错。”
他把钉子轻轻放在桌上,正对着那三张生长照片。
“我们不急。”他说,“瓜在长,证据在攒,风向——也在转。”
苏婉清拿起小刀,咔咔两下,把桌上那根黄瓜芯雕成了一把小剑,插在钉子旁边。
李慕白看着,忽然笑了。
“行,那咱们就等他,”他把相机装上胶卷,拉紧快门绳,“等他再来,送他一场‘直播’。”
屋外,风穿过铃铛,叮当一声,轻得像谁在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