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火还燃着,火星子劈啪跳着,映得王二的刀鞘发亮。
他站在人群最前面,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刀鞘上刻的“守土”二字——那是去年冬天,他用捡来的碎瓷片一点点划上去的,笔锋歪歪扭扭,却像刻进了骨头里。刀身是从战场上捡的旧雁翎刀,刃口卷着毛,柄上缠的粗布浸过桐油,握在手里沉得踏实。
“我王二,是陕西绥德人。”他开口,声音像老榆木疙瘩,带着股子糙劲儿,却让整个营地都静了下来。有人递过来一碗温酒,他没接,手指扣进刀鞘的铜扣,“光绪二十三年,闹旱灾,地里的苞谷全枯了,我娘抱着我弟,一路讨饭到太行山下。”
人群里传来低低的叹气。王二的额角有道三寸长的刀疤,从眉骨斜劈到下颌,是去年清军攻山时留下的。此刻那道疤泛着淡红,像条蛰伏的蜈蚣。
“路过潼关,清军的粮队挡路。”他攥紧刀鞘,指节泛白,“我爹攥着根扁担冲上去,喊‘让开!俺娃还饿着!’结果……”他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布包,展开是半块发黑的高粱饼,“这是我爹临死前塞给我的,说‘别让清军抢了咱的粮’。”
布包里的饼渣簌簌掉在地上。秀才蹲下来,捡起一块,放在掌心——饼面上还留着牙印,是饿急了的爹咬的。
“后来我娘饿死在沟里,我背着弟的尸体,爬上了太行山。”王二的声音突然哑了,“那天雪下得大,我抱着弟,坐在路边哭,是李统领路过,把自己的皮袄脱下来,裹住弟的身子,说‘娃,跟着我,不让任何人欺负咱’。”
李昊站在旁边,手指轻轻碰了碰王二的肩膀。三年前那个雪夜,他刚接手靖南营,怀里还揣着赵刚给的半块月饼,看见缩在路边的王二,弟的尸体已经冻得硬邦邦的,王二的眼睛红得像狼。
“我当时就想,跟着李统领,能报仇。”王二抹了把脸,从腰间解下刀,“这刀,是我爹的旧刀,他死前攥着,说‘别让清军欺负咱娃’。”他把刀插在地上,刀身没入泥土半寸,“后来跟着统领打清军,这刀砍过马腿,砍过旗杆,砍过清军的喉咙——每砍一下,我就想,爹,娘,弟,我替你们报仇了!”
人群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小周攥着马鞭,指甲掐进手心——他想起去年和王二一起守隘口,清军的炮弹炸飞了王二的帽子,王二扑过去,用刀砍断了引线的导火索,炸药轰的一声,把清军的冲锋队炸得人仰马翻。事后王二坐在地上,笑着擦刀上的血:“咱这刀,是用来护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现在好了!”王二抬起头,刀鞘上的“守土”二字在火光里发亮,“朝廷给咱个虚衔,要咱替他们守太行!可咱守太行,不是为了他们的江山,是为了咱的娃,为了咱的爹娘!”他往前跨一步,脚踩在刀旁,“李统领说得对,咱跟着你,不投靠任何人!”
“不投靠任何人!”
有人喊了一嗓子,是王二的同乡狗剩。他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攥着把生锈的锄头:“我狗剩跟着王哥,不是为了当兵,是为了让咱村的娃能种上地!”他的锄头柄上刻着“种粮”二字,是王二帮他刻的。
“对!”喂马的老周把枪往地上一戳,“我老周跟着统领种了两年地,今年小麦长得好,够咱吃半年!咱不靠朝廷的粮,咱自己种!”
人群的呼应像浪潮,一波接一波。王二望着眼前的弟兄们,忽然笑了——他的笑带着疤,却像春天的阳光,晒得人心里发暖。
“咱这刀,”他捡起刀,用袖口擦了擦刃口的血渍,“不是杀清军的,是护咱自己的!”他把刀举过头顶,火光映得刀身发亮,“守土护民,这就是咱的忠诚!”
李昊走过去,握住王二的手。王二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握得死死的。
“王二,”李昊说,“我知道,你的刀,是替爹娘守的,替弟守的,替所有受苦的人守的。”他望着营火旁的弟兄们,“咱靖南营的刀,都是这样的。”
火光里,王二的刀鞘上“守土”二字愈发清晰。远处传来清军的号角声,却像被风吹散了,没半分威慑力。
王二望着远方,轻声说:“爹,娘,弟,你们看——咱有刀,有兄弟,有地种,再也不用逃荒了。”
风卷着营火的烟,飘向太行山的深处。那里,有无数的百姓,在等着靖南营的刀,护他们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