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
他便若无其事地收回来，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是的，李团长，我就是赵刚。”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搭档了。”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搭档？”
李云龙的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鸣，他背着手，绕着赵刚走了一圈。
那眼神，是在审视一匹不合心意的骡子，盘算着它能拉几天磨，挨几顿鞭子。
“我说，赵政委。”
李云龙的语气里，嘲讽满得快要溢出来。
“你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头。”
“在洋学堂里念了几天破书，就跑到我们这穷山沟里来干革命？”
“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是干啥的？”
“我们这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天天跟东洋鬼子见真章的地方！”
他猛地凑近，几乎是贴着赵刚的脸低吼。
“你这身子骨，扛得住吗？！”
赵刚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依旧沉静如水。
“李团长，革命工作，不分地方，也不分用笔还是用枪。”
“只要是为了打鬼子，为了这个国家，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至于我的身子骨，就不劳团长费心。”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
“走完两万五千里长征的，也不全是铁打的汉子。”
一句话，像一根钢针，精准地戳在李云龙的气门上，把他后面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李云龙没想到，这个白面书生嘴皮子居然如此利索。
“嘿，你小子还真会说！”
李云龙一双牛眼上下扫视着他。
“行！”
“既然是总部派来的，我李云龙不能不给面子。”
“不过，咱们新一团，有咱们新一团的规矩！”
他猛地一挥手，冲着旁边的张大彪扯开嗓子爆喝。
“张大彪！”
“去！把老子珍藏的好酒好菜都给老子端出来！”
“今天，老子要给咱们的新政委，接风洗尘！”
张大彪黝黑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心领神会的坏笑，脚后跟一磕，声如洪钟。
“是！团长！”
说罢，转身就朝食堂跑去，脚步里透着一股子看好戏的兴奋。
赵刚看着李云龙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哪是接风洗尘。
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那就多谢李团长了。”
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
半小时后，新一团团部食堂。
一张硕大的八仙桌摆在中央，桌上没有猪肉炖粉条，只有几盘黑乎乎的花生米和咸菜疙瘩。
但在桌子正中，赫然摆着三个海碗。
碗里盛满清澈透明的液体，一股刺鼻的、几乎能把人熏晕过去的酒精味，蛮横地霸占了整个房间。
李云龙、孔捷、程瞎子、丁伟，还有新一团的一众营连长，黑压压围了一圈。
几十双粗砺、好奇、带着审视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赵刚一个人身上。
“来！赵政委！”
李云龙率先端起一个比他脸盆还大的海碗，声如巨雷。
“咱们这儿穷，没什么好招待的！”
“这是咱们的地瓜烧！劲儿大，后劲足！”
“今天，咱们啥屁话都别说！你新官上任，咱们几个老粗给你接风，先干三碗！”
“这叫‘新官上任三把火’！”
“对！干了这三碗，以后咱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
程瞎子立刻跟着起哄，他最乐意看李云龙这种浑人踢到铁板。
孔捷和丁伟没吭声，只是嘴角噙着笑，眼神玩味。
他们太清楚李云龙的德行，这是他收拾不服帖部下的老招数，想用酒先把人的脊梁骨灌软了，以后才好拿捏。
赵刚看着那三只海碗，那股呛人的酒气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知道，今天这酒，他要是不喝，以后在这新一团，就别想站稳脚跟。
这不仅仅是酒。
这是李云龙划下的道，是他这个“外来户”想融入这个集体，必须赤脚走过的炭火路。
“好！”
赵刚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
随即，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没有去端那能养鱼的海碗，而是从自己随身的行囊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只有拳头大小的搪瓷茶杯。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李云龙面前那只海碗里，不疾不徐地斟满自己那只小杯。
“李团长，各位同志。”
赵刚举起茶杯，平静的目光扫过一圈粗犷的面孔。
“你们是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我赵刚是个读书人，酒量不行，跟各位比不了。”
李云龙的脸上，一丝轻蔑的冷笑刚刚浮起。
怂了。
这就怂了。
“但是，”
赵刚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清越起来。
“我虽然酒量不行，但道理我懂。”
“这第一杯酒，是欢迎酒，我干了，感谢同志们的热情！”
话音未落，他仰起脖子，将那满满一杯高浓度的地瓜烧，一饮而尽！
“咳……咳咳！”
辛辣的酒液如同一把烧红的刀子，从他的喉咙直刺入胃，赵刚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剧烈地咳嗽起来。
满堂的干部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再来一杯！”
李云龙带头高喊。
赵刚摆了摆手，好不容易压下那股翻江倒海的劲儿，他又倒了满满一杯。
“这第二杯酒，”
他目光灼灼地盯住李云龙。
“是敬英雄的酒！”
“我敬在座的每一位，也敬所有为了打鬼子而牺牲的烈士！”
“我赵刚虽然没上过几次战场，但我知道，没有你们在前面用命去填，就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后方的安宁！”
“这杯酒，我干了！”
他又是一饮而尽！
这一次，他只是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更红，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但硬是把咳嗽憋了回去。
食堂里的哄笑声，小了许多。
一些老兵看赵刚的眼神，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个秀才，看着文弱，骨头却不软。
赵刚深吸一口气，颤抖的手第三次举起酒瓶，倒了第三杯。
“这第三杯酒……”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在死寂的食堂里，却异常清晰。
“是明志酒！”
他环视众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敲出来的。
“我赵刚，是总部派来的政委。我的任务，不是来享福，也不是来镀金！”
“我是来和同志们一起，把咱们新一团，建设成全军最强的王牌！”
“是来和大家一起，把小鬼子，彻底赶出中国去！”
“我知道，李团长和有些同志，可能看不起我这个读书人。”
“没关系，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我赵刚会不会打仗，能不能当好这个政委，咱们以后用事实说话！”
“这杯酒，我干了！”
“从今往后，我赵刚的命，就和新一团拴在一起！”
说完，他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一次，喝完之后，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身体微微摇晃，脸色红得像庙里的关公，但他的腰杆，却挺得像一杆刺破青天的标枪！
整个食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震住了。
这番话，有理，有节，有风骨，更有血性！
李云龙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他眼里的“白面书生”，胸中竟藏着如此气魄。
这三杯酒，喝出了水平，喝出了态度，也喝出了一个党员的铮铮铁骨！
“好！”
丁伟第一个拍案而起，大声叫好。
“赵政委，说得好！我丁伟敬你一个！”
孔捷和程瞎子也回过神来，纷纷叫好，看李云龙的眼神里，不免带上幸灾乐祸。
老李这次，怕是真踢到铁板了。
李云龙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心里五味杂陈。
他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结果反被人家将了一军，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哈哈哈！好！说得好！”
李云龙打着哈哈，端起自己的海碗。
“赵政委果然是海量！来来来，吃菜，吃菜！”
……
第二天。
李云龙还是不服气。
酒桌上的本事，算不得真本事。
他要让这个秀才看看，在军队里，到底什么才是硬道理。
天刚蒙蒙亮，他便把宿醉未醒的赵刚从床上拖了起来，直接拉到团部的炮兵训练场。
那里，新一团的加强炮兵营，五十门崭新的“太行一式”75毫米步兵炮，正整齐地列成一个威严的方阵。
炮口昂扬，黑洞洞地指向天空。
“报告团长！炮兵营集合完毕，请指示！”
炮营长周德胜跑来敬礼，眼神兴奋，他是由王承柱带出来的第一批炮兵。
“开炮！”
李云龙大手一挥，状若疯魔。
“给老子对着前面那座山头，来个十发急速射！让新来的政委，听听响儿！”
“是！”
随着周德胜一声令下，十门大炮几乎在同一瞬间，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轰！轰！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瞬间撕裂太行山清晨的宁静！
大地在脚下剧烈地颤抖。
一股股浓烈刺鼻的硝烟混杂着尘土冲天而起，遮蔽初升的朝阳。
十几秒后。
远处那座倒霉的山头，腾起一团团巨大的火光与烟柱，山石崩飞，林木倒折。
这股纯粹的、蛮横的、不讲任何道理的毁灭性力量，让第一次亲眼目睹这般场景的赵刚，脸色瞬间煞白。
他的耳中全是嗡嗡的轰鸣，心神剧震。
他能想象，如果这十发炮弹，是落在鬼子的阵地上，那会是何等恐怖的地狱景象。
李云龙得意洋洋地看着赵刚的反应，心里的那点不爽快，顿时烟消云散。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就是要让这个秀才明白。
在战场上，你说一万句道理，也比不上一发炮弹来得直接！
他走到赵刚身边，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巨大的力道差点把赵刚拍个趔趄。
李云龙咧开嘴。
露出满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用他那洪亮的大嗓门。
凑到赵刚耳边。
“政委同志，这玩意儿，带劲吧？”
他指着那些刚刚喷吐完火焰，炮管还散发着灼人热浪的钢铁巨兽，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和炫耀。
“这玩意儿，你会摆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