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幽冥殿。
栖梧从一场并不安宁的浅眠中惊醒,深灰色的混沌之眸深处,一丝难以捕捉的猩红戾气一闪而逝。
归寂魔渊中与生父烬灭的对峙、因果轮回镜中母亲夙月决绝而温柔的面容,依旧如同冰冷的暗流,在他心湖深处涌动。
即便身侧,离阙平稳悠长的呼吸声像是最有效的安神香,也无法完全驱散那源自血脉与过往的阴霾。
他微微侧身,在朦胧的夜明珠光下凝视离阙沉睡的容颜。
那张平日里清冷如雪、蕴含着无尽智慧与威严的面庞,此刻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柔和,冰蓝色的长发铺散在墨玉枕上,宛如月华凝成的瀑布。
只有栖梧知道,这看似无恙的沉睡之下,是离阙为了勘破因果、强行运转“玄混沌心”而尚未完全愈合的道基之损。
栖梧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离阙微微蹙起的眉间,仿佛想将那无形的疲惫抚平。
动作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小心翼翼与珍视。
他曾是泥泞中挣扎求存的乞儿,是魔宫中人人畏惧的魔尊。
但只有在离阙身边,他才是那个渴望被无条件偏爱、也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这份偏爱的“阿梧”。
“唔……”离阙睫羽微颤,缓缓睁开眼。
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初时还带着一丝迷蒙,但在对上栖梧目光的瞬间,便恢复了惯有的清明与深邃,甚至还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怎么了?又梦魇了?”他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听在栖梧耳中却无比安心。
“无事。”栖梧收回手,语气试图恢复平日的冷硬,但微微蜷起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只是觉得,这魔尊之位,有时还不如凡间一隅安宁。”
离阙撑起身子,冰丝寝衣滑落,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
他并未戳穿栖梧的掩饰,只是淡淡道:“心若不宁,身处何方皆是纷扰。心若安定,魔渊亦可是净土。”
他目光扫过栖梧眉宇间那丝残留的戾气,心中微叹。
归寂魔渊之事,对栖梧的影响远比表现出来的更深。
就在这时,静置于白玉案几上的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玉符,突然发出急促的、如同心跳般的嗡鸣,表面浮现出丝丝缕缕不祥的暗红色纹路。
两人神色同时一凝。这是魔宫最高等级的紧急传讯符,非关乎重大诡异或难以处理的灾祸不会启用。
离阙抬手一招,玉符飞入他掌心。
神识沉入片刻,他抬起眼,眼中已是一片沉静的分析之色:
“北境,落雨村。出现了一座只在雨夜现身的‘无声戏楼’。”
“戏楼?”栖梧挑眉,魔尊的威仪自然回归。
“是何方妖邪,敢在我魔宫辖地装神弄鬼?”
“并非寻常妖邪。”离阙将玉符递给他,“据报,楼内戏班锣鼓齐鸣,上演《目连救母》,但所有伶人乐师……皆无口无眼,面平如卵。
已有多名探查的弟子及村中青壮失踪,现场只余被雨水浸湿的器物。
更诡异的是,幸存者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
戏至高潮,有无面者‘邀请’登台。”
“无面者……邀请登台?”栖梧咀嚼着这几个字,混沌之眸中闪过一丝兴味,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强大实力的冰冷审视。
他接过玉符,神识扫过其中记录的影像碎片——
那是一座在凄风苦雨中若隐若现的朱红戏楼,灯火通明却死寂无声,唯有乐器自鸣,透着难以言喻的邪诡。
尤其是那几个身形僵硬、面部光滑一片的伶人影像,即便是透过玉符,也能感受到一股令人不适的怨念与禁锢之力。
“剥夺五官,禁锢神魂,永世无声……好恶毒的手段。”
栖梧放下玉符,语气森然,“看来,又是个需要彻底湮灭的秽物。”
“阿梧,”离阙轻轻按住他的手,指尖微凉,却带着稳定人心的力量,“归寂魔渊之事,你当有所悟。
表象之下的因果,往往比力量本身更值得关注。
此地怨念滔天,却无血腥杀戮之戾,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控诉与永恒的囚禁。其背后,或有深冤。”
栖梧反手握住离阙的手,感受到他掌心似乎比往常更凉一丝,想到他尚未痊愈的道基,心头那股因噩梦和玉符消息而升起的躁意被强行压下。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师尊教训的是。那便去看看,这‘无声戏楼’,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冤屈。”
他话语中依旧带着魔尊的傲然,但已然接受了离阙的引导。
他明白,离阙不仅是在处理魔宫事务,更是在借此机会,引导他勘破更多世情,稳固因身世揭秘而有些波动的心境。
……
北境,落雨村。
名副其实,当离阙与栖梧撕裂空间,踏足此地时,天空正飘洒着冰冷的、连绵不绝的细雨。
整个村落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中,显得死气沉沉。村民早已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恐惧与不安。
魔宫在此地的驻守使者是一名面容精干的中年魔将,见到两人降临,立刻上前恭敬行礼,神色凝重:
“尊上,魔后陛下。那戏楼……今夜又出现了!”他指向村外荒山的方向。
循着指引望去,只见雨幕深处,荒芜的山坳间,一座朱墙碧瓦、灯火通明的戏楼如同海市蜃楼般矗立在那里,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楼内笙箫鼓乐之声清晰可闻,演奏的正是《目连救母》的曲调,热闹激昂,偏偏没有一丝人声,无论是唱腔、念白,还是应有的喝彩,统统阙如。
这种极致的“热闹”与极致的“寂静”交织,形成一种毛骨悚然的悖论感。
“你们在此守候,没有本尊命令,不得靠近。”栖梧淡淡吩咐一句,便与离阙化作两道若有若无的流光,掠向那座诡谲的戏楼。
越靠近,那股阴森、怨愤、却又带着某种顽固执念的气息便越是浓重。戏楼仿佛自成一体,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也隔绝了生机。
两人隐匿气息,如同无形的幽灵,悄然潜入楼内,落在二楼一处视野开阔的廊檐阴影下。
楼下戏台之上,身着斑斓戏服的无面伶人正甩动着水袖,身形步法一丝不苟,将“目连”救母的艰辛与决绝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旁的乐师们,同样顶着一张张平滑的面孔,熟练地操控着乐器。他们的动作精准得如同提线木偶,充满了非人的僵硬感。
台下,坐着数十个“观众”。
他们眼神空洞,表情呆滞,身体僵硬如石雕,其中赫然包括那几名失踪的魔宫弟子。
他们仿佛被剥夺了意志,只剩下空壳,被动地“欣赏”着这场无声的悲剧。
栖梧的混沌之眸微微眯起,神识如同无形的水银,细致地扫过整个戏楼。
“神魂被强行抽取一部分,禁锢于此处,与肉身联系微弱。
剥夺五官感知,是为了强化某种‘禁绝’之力……这座戏楼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祭阵法。”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分析后的冷意,“他们在汲取这些‘观众’的神魂之力,维持某种运转。”
离阙微微颔首,冰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台下那些麻木的面孔,闪过一丝怜悯:“不止如此。你看地脉。”他指尖微不可察地一点。
栖梧顺势感知,脸色微沉。
戏楼之下,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煞地脉被强行引导、束缚在此,而那戏台,正是镇压和利用这股地脉之气的阵眼核心。
这些无面伶人乐师,他们无声的表演、他们被禁锢的怨念,构成了这个邪恶阵法的能量循环与封印的一部分!
“以活人神魂为薪,以怨念为火,镇压阴脉……布下此阵者,其心可诛。”
离阙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肃杀。他天性清冷,但并非无情,尤其见不得这等践踏生命、扭曲灵魂的恶行。
就在此时,台上戏码进入高潮——目连打破重重阻碍,终于见到母亲!
所有的无面伶人动作猛地一顿,齐刷刷地,将他们那平滑的、没有眼睛的“面孔”,转向了台下的观众。
一瞬间,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注视感”笼罩了整个戏楼。
那些被控制的“观众”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脸上露出极致的恐惧,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几名无面伶人如同鬼魅般飘下戏台,径直朝着坐在最前方的一名村民和一名魔宫弟子伸出手——
那是一种不容拒绝的、“邀请”登台的姿态!
那名魔宫弟子脸上肌肉扭曲,眼中尽是绝望的哀求,身体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拉扯,僵硬地就要站起来。
“哼!”栖梧眼中厉色一闪,周身深灰色的混沌之力微微震荡,一股浩瀚如渊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压下!
那几名无面伶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身形剧震,踉跄着向后跌去。
它们平滑的面部剧烈地扭曲、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那层皮肤的禁锢,散发出更加浓烈的怨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之意。
离阙却再次按住了栖梧的手臂,阻止他进一步出手。“它们本身也是受害者,是被操控的傀儡。
强行灭杀,会连带它们被禁锢的本源神魂一同湮灭,台下那些人也可能因阵法反噬而神魂溃散。”
他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扫过那些躁动不安的无面灵体,清冽的声音如同寒泉击玉,清晰地响彻在诡异的寂静之中:
“我等并非尔等戏中之人,亦非尔等可‘邀请’之客。有何冤屈,有何执念,何不直言?”
声音落下,蕴含着一丝精纯的道心之力和安抚神魂的韵律。
刹那间,所有的锣鼓笙箫之声戛然而止。
整个戏楼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的无面伶人乐师,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面”朝离阙。
片刻之后,为首的那个,身形高大、似乎是班主的无面伶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那双演绎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手。
他没有笔,没有纸,甚至没有口舌。
但他用那平滑的“脸”,死死地“盯”着离阙。
下一瞬,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绝望、悲愤、冤屈与无尽痛苦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强行冲入了离阙和栖梧的识海!
【意念画面碎片:
—— 灯火辉煌的真正戏台,喝彩如雷,他是意气风发的班主,琴技冠绝北境。
—— 深夜,偶然折返,隔窗窥见玄阴宗掌门赵千壑与一身裹黑袍的魔修交易,提及“阴脉”、“血祭”。
—— 冰冷的牢狱,赵千壑狰狞的面孔:“既然听到了,就别想活着离开!正好,用你们这戏班的魂,来填我的阵眼!”
—— 绝望的挣扎,熟悉的同伴一个个在眼前倒下,神魂被强行抽离。剧烈的痛苦中,感觉到一种古老的咒文烙印下来,封禁了嘶吼,剥夺了视觉,抹平了面容……
—— 永恒的黑暗,无声的呐喊,重复的演出,感知着一个个被诱骗而来的生魂加入“观众”的行列,麻木而绝望……
—— 最后定格的,是赵千壑那得意而阴毒的笑容!】
意念传递的信息庞杂而激烈,带着神魂被撕裂般的痛苦。
栖梧闷哼一声,混沌之力自动护体,将那些负面情绪化解。
而离阙脸色则更白了一分,但他冰蓝色的眼眸依旧沉静,稳稳地接住了这股沉重的怨念。
“我们看到了。”离阙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那意念中的狂乱。
“玄阴宗,赵千壑。以尔等神魂布下‘禁言绝灵阵’,既为灭口,亦为镇压阴脉,行不可告人之事。”
那无面班主的意念传来一阵剧烈的波动,是确认,是滔天的恨意,也是……一丝终于被理解的悲怆。
“告诉我,”离阙注视着他。
“如何才能破此阵,释放你们,以及那些被困的生魂?”
无面班主的意念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缓缓抬手指向了戏台后方,那面蒙着厚厚尘埃、仿佛早已废弃的巨大的——铜镜。
栖梧目光一凝。那铜镜给他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仿佛那后面藏着一只窥视一切的眼睛。
离阙微微颔首:“镜中……另有乾坤?”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
异变陡生!
戏楼顶棚之上,一幅原本描绘着天女散仙图的斑驳壁画,那天女慈悲的双眼,毫无征兆地流淌下两行浓稠的、血红色的液体!
如同血泪!
与此同时,戏台后方那面被指认的铜镜,表面的尘埃簌簌落下,镜面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但映照出的,并非离阙和栖梧的身影,而是——
镜中,赫然是戏楼内部的景象,但所有的无面伶人乐师,都拥有了清晰的面容,只是那面容扭曲痛苦,充满了怨毒!
而镜中的“离阙”和“栖梧”,正被无数双从地面伸出的、苍白的手死死抓住脚踝,向下拖拽!
更令人心悸的是,镜中那个“班主”的脸,竟然缓缓转了过来,对着现实中的两人,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充满了恶意的笑容!
他张开嘴,无声地说出了三个字。
透过口型,离阙和栖梧清晰地辨认出那是:
“来……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