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洞内,晨曦微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黑暗,在布满苔藓的岩壁上投下斑驳清冷的影子。
离阙额头轻抵着栖梧冰冷的额,感受着指尖下那缕微弱却顽强搏动的生机。
栖梧心口冰晶深处,那点金丝楠木本源点燃的星火,在蝼蚁之血意志的催动下,如同黑暗中开辟的涓涓细流,极其缓慢却坚定地冲刷、滋养着枯败的心脉废墟。
“暖……”栖梧唇瓣再次翕动,破碎的音节比之前清晰了一丝,灰败眼睫的颤动也多了些生气。
离阙冰蓝的瞳孔深处,那片沉寂的冰原无声地消融了一角。他缓缓直起身,动作牵扯着遍布裂痕的躯体和后背狰狞的伤口,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被他强行压下。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指尖,凝聚起最后一丝微弱却精纯的冰魄本源,不再是粗暴地灌注,而是化作最柔和的引导之力,如同抚过初春薄冰的微风,极其谨慎地探入栖梧心脉深处。
他的目标明确——不是对抗,而是梳理与调和。
冰魄之力如无形的丝线,轻柔地拂过那缕金丝楠木的生机暖流。
离阙的感知力凝聚到极致,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引导着这缕暖流避开魔骨残烬躁动的锋芒,小心翼翼地梳理着它冲刷心脉经络的路径,将其中因混乱冲突而产生的细微阻滞一一抚平。
同时,他自身那稀薄却精纯的本源寒气,也化作最温和的滋养,极其微弱地融入那金丝楠木的生机之中,如同寒泉注入暖流,非但没有冻结,反而形成一种奇异的、阴阳相生的温润循环,加速着心脉废墟的修复。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要求对自身力量和对方体内状况有着入微的掌控。
离阙额角渗出的冷汗再次凝结成冰珠滚落,皮肤下的冰蓝裂痕幽光流转,每一次细微的灵力引导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但他冰封的脸上只有全然的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指尖下那缕微弱的生机。
奇迹在耐心与力量的精微掌控下悄然发生。
随着离阙的梳理与调和,栖梧心脉深处那股金丝楠木的生机暖流,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一丝,冲刷修复的效率也提升了!
那点冰晶下的金芒随之明亮了少许,搏动也更加有力、稳定。
栖梧灰败的脸上,那层笼罩的死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虚弱苍白,却不再是毫无生机的灰败。
他紧蹙的眉心彻底舒展开,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悠长了许多。
离阙缓缓收回指尖,冰蓝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沉凝。栖梧的命,暂时吊住了。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温养与恢复。他自身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本源枯竭,裂痕遍布,后背的伤口被纸丧郎的死气侵蚀,如同附骨之疽。
他缓缓闭上眼,不再强行催动灵力,而是进入了更深沉的内视调息。玄天宗至高心法《九转冰魄诀》无声运转,如同沉睡冰川下缓慢流淌的暗河。
稀薄的天地灵气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极其缓慢地汇聚而来,小心翼翼地渗入他遍布裂痕的经脉,温养着枯竭的丹田。
皮肤下那些冰蓝的裂痕,幽光不再刺目,而是如同呼吸般明灭,在晨曦微光下透出一种奇异的、缓慢修复的韵律。
后背伤口处的青黑死气,在精纯冰魄本源缓慢的运转下,如同被冻结的墨汁,侵蚀的速度被强行遏制。
枯洞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两人极其微弱却平稳的呼吸声,以及洞外晨风吹拂枯枝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
洞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极其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深海淤泥的咸腥腐臭。
离阙冰蓝的眼睫倏然抬起,瞳孔深处寒芒一闪而逝,周身气息瞬间收敛到极致,如同蛰伏的冰渊。他搭在栖梧腕脉上的指尖微微一动,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一个身影,踉跄着出现在洞口熹微的晨光中。
是殷环。
但此刻的她,与离去时那个绯衣猎猎、鲨齿含光的女子判若两人。
一身绯衣早已破碎褴褛,被暗红近黑的血污和深绿色的海藻淤泥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遍布狰狞伤口的躯体轮廓。
左臂无力地垂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肩胛撕裂到手肘,皮肉翻卷,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显然也沾染了纸丧郎的死气。
她脸上布满血污和细密的划痕,额角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痂混合着海水凝结。原本利落的发辫散乱不堪,沾满黏腻的污物,几缕湿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
她右手,却死死攥着一柄剑——离阙的霜剑!剑身依旧流淌着幽蓝的光华,只是光华黯淡了许多,剑锋上沾满了黏稠的、如同石油般的黑绿色污秽,散发着浓烈的怨毒气息。
她几乎是拖着一条腿挪进来的,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粘稠的血脚印。
在看到洞内离阙和栖梧的瞬间,她布满血丝、几乎被额角伤口流下的血糊住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麻木。
“噗通”一声,她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跪倒在枯草上,身体剧烈地颤抖,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嘴角不断溢出带着血沫的涎水。
离阙的目光扫过她身上的伤口和她手中紧握的霜剑,冰蓝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了然。他并未立刻开口询问,只是静静地看着。
殷环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抬起头,沾满血污的手颤抖着抹开糊住眼睛的血痂,视线模糊地看向离阙和他怀中气息平稳了许多的栖梧,沙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鲛人冢…炸了…那鬼东西…沉了…”她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霜剑…还你…”
她试图抬起右手,将霜剑递出,手臂却因剧痛和脱力而剧烈颤抖,霜剑险些脱手。
离阙并未接剑。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依旧,却少了之前的冰寒,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的伤?”
殷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血又渗了出来:
“死…死不了…比…比赤礁村…好…”提到赤礁村,她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和死寂,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垂下头,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离阙沉默。枯洞内只剩下殷环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低呜咽,以及洞外越来越清晰的涛声。
许久,殷环的呜咽声才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她再次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盯着离阙:“仙长…离阙…”
她第一次完整地叫出离阙的名字,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赤礁村…三百一十七口…没了…我殷环的船队…六条船…三十七个兄弟…也没了…”
她喘了口气,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抓住腰间那个同样被污血浸透的皮囊,用力扯下,狠狠摔在离阙面前的地上!
皮囊破裂,里面那本《海国图志》掉了出来,书页同样被血水和海水浸透、粘连、污损不堪。
“但…我的国…不能没!”她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如同淬火的钢铁。
“您有通天彻地之能…我殷环…愿以此残躯…此残志…效命!只求…只求他日仙长…给我一个…立国的机会!”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血污沾染了枯草。
枯洞内一片死寂。
离阙的目光落在殷环沾满血污、卑微叩首的脊背上,又扫过地上那本浸透血水、象征着理想与毁灭的《海国图志》。
赤礁村的火光、老礁叔攥紧的血书、柱子空洞的眼睛、妇人燃烧的身体……那些卑微又灼烫的画面再次掠过脑海。
他缓缓抬起眼,冰蓝的瞳孔穿透枯洞,投向洞外渐亮的天光与远处汹涌的海面。
“此地怨气未消,死气沉积,非疗伤之所。”离阙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冰蓝裂痕幽光流转,却已不再如之前般摇摇欲坠。他弯腰,极其小心地将依旧沉睡、但气息已趋平稳的栖梧打横抱起。
栖梧的身体依旧冰冷僵硬,但离阙能清晰地感觉到,心口冰晶下那缕金丝楠木的生机暖流,正在离珩生命印记和蝼蚁之血意志的共同作用下,缓慢而坚定地流淌、壮大。只需时间与安稳的环境。
离阙抱着栖梧,走到跪伏在地的殷环面前,霜剑嗡鸣一声,自动飞起,悬停在殷环身侧。
“跟上。”离阙的声音低沉,没有应允,亦未拒绝。他抱着栖梧,一步踏出枯洞,墨色的残破斗篷在渐起的海风中翻飞,朝着远离这片死亡海岸、怨气沉积之地的内陆深处走去。
殷环猛地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离阙挺拔却孤绝的背影,又看向悬浮在身侧、流淌着幽蓝光华的霜剑。
她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决绝取代!
她挣扎着,用霜剑支撑起残破的身体,咬紧牙关,拖着那条被死气侵蚀的伤腿,一步一踉跄,如同最忠诚也最狼狈的扈从,跟上了前方那个抱着另一个重伤者的身影。
海风呜咽,卷起枯枝败叶,也卷走了枯洞中残留的血腥与死寂。
三道身影——一个怀抱伤者,挺拔孤绝;一个拄剑踉跄,意志如铁;
一个沉睡在冰晶与暖流交织的生机中——在晨曦彻底驱散黑暗、将万丈金光洒向大地的时刻,踏上了远离归墟怨海、寻找新生之地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