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虽熄,光已爬进裂缝。下一扇门,该由我来开了。
他喉咙里的呜咽,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绝望而沉闷,每一次抽气都带着血沫在喉间滚动的黏腻感。
那声音撞在斑驳的土墙上,又反弹回来,混入屋角炭灰冷却时细微的“噼啪”声,仿佛余烬仍在低语。
金手指将这声音分解成最原始的声谱,与三小时前他在供桌前压抑的抽泣进行比对——悲伤的成分在下降,恐惧的曲线却在垂直攀升。
数据流在视野边缘无声滑动,像冰层下潜行的暗流。
他在害怕的,不是回忆,而是我。
我没有动,任由那卷属于林氏母亲的胶卷在桌上静静地躺着。
它边缘泛起的冷光,像一枚锋利的刀片,抵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指尖触过胶卷外壳时,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腹窜上脊背,仿佛那不是塑料与金属,而是某种沉睡生物的甲壳。
窗纸上映出的,是它模糊的轮廓,灰白影子在风中微微颤动。
但在他眼中,那或许是母亲无声的凝视,是妹妹临终前最后的质问——那双曾盛满雪光的眼睛,如今是否正从胶卷的暗盒里望出来?
“她不是第一个,对吗?”我的声音很轻,像雪花落在滚烫的炭火上,激起一阵微不可闻的嘶鸣,空气中浮起一缕焦糖与腐铁混合的气味。
这个问题,不是疑问,是审判。
老K扶着门框的膝盖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他整个人滑跪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木屑从门框剥落,飘进他颤抖的鼻息里,带着陈年霉朽的土腥味。
这一次,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风中残叶,在寒夜里簌簌作响。
金手指捕捉到他瞳孔的涣散,神经递质在脑内正经历一场风暴,旧的防御机制在崩塌,新的恐惧占据了一切。
“是……是她……”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每吐一个字,喉间都泛起铁锈般的血腥,“是她求我的……她说,太吵了……这里太吵了……她想去一个真正安静的地方……”
他语无伦次,思维在妹妹和林氏之间疯狂跳跃。
“妹妹她……听见了雪的声音……她说雪里有妈妈的哭声……我捂不住她的耳朵……我只能……只能让她睡过去……”他的身体蜷缩起来,双手死死地抱住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隔绝那些来自过去的回响,“林氏也听见了……她说她听见了顾昭亭在冰里喊她……她说那个‘圆’,是门……是门啊!”
我的心跳猛地一沉,胸腔里像被灌进了铅水,沉重得几乎压断呼吸。
顾昭亭的军牌在雪地里划出的圆,不是信号,是坐标。
是通往“0号门”的坐标。
“什么门?”我追问,身体前倾,将压力施加到极致。
地板在我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冷气从鞋底渗入脚心。
“0号门……‘静’之门……”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能穿透地板,看到那深埋地下的冰冷世界,“她说‘静不是死,是醒’……她骗我……她骗了我!醒来的不是她,是别的东西……是需要被关起来的东西!”
原来如此。
我瞬间明白了那特制阻燃胶卷的真正用途。
它不是用来记录和缅怀的,它是某种更古老、更诡异的契约或封印。
火焰烧不毁它,是因为它本身就是用来“囚禁”某种东西的载体,而这东西,或许就是林氏口中“醒来”的意识,或是别的什么。
她们的死,不是终结,而是一场转移仪式。
将某种不安分的“意识”,从一个温热的躯壳,转移到另一个冰冷的容器里。
而老K,就是这场仪式的执行者和守护人。
“所以,0号门的报警……”我把话递过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胶卷的棱角,那寒意已渗入血脉。
“是她……是林氏……”老K的牙齿开始打颤,上下撞击的声音清脆得令人牙酸,“她挣脱了……她从冰里出来了……她要去找顾昭亭……不行……绝对不行……他不能见她……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她了……”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我没有扶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个曾经掌控着整座雪山,掌控着别人生死的男人,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瘫倒在自己亲手建造的迷宫门口。
他衣领上的冰霜正缓缓融化,顺着脖颈滑落,像一滴迟来的泪。
“你答应过谁,要守住这个秘密?”我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金手指清晰地捕捉到他喉结的微小颤动,他想说出一个名字,却被更深层的恐惧扼住了。
不是对我的恐惧,而是对那个名字主人的恐惧。
就在这时,堂屋里传来周麻子压抑着惊惶的呼喊:“K哥!对讲机……对讲机里有声音……不是咱们的人……”
我没有理会,只是将桌上那卷属于林氏母亲的胶卷收回袖中,金属外壳与布料摩擦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蛇在暗处爬行。
然后走到老K身边,蹲下,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站起来。带我去找她。在你承诺的那个人来之前。”
我的话音仿佛一道指令,直接绕过了他混乱的意识,触及了他最原始的执行中枢。
他眼中的涣散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机器人般的麻木。
他挣扎着,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木屑扎进掌心,他却毫无知觉。
他看我的眼神,已经从恐惧变成了某种诡异的依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转身,率先走出了厢房。
堂屋里的景象比我想象的更诡异。
那座巨大的铜火炉已经彻底熄灭,余温散尽,整个空间阴冷得像个冰窖。
我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白雾,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周麻子脸色惨白地站在供桌旁,手里紧紧攥着对讲机,指节发青。
对讲机里正发出滋啦作响的电流声,但那电流声中,隐约夹杂着一种规律的、非人的低语,像风穿过岩洞,又像某种古老的吟唱,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层开裂的震颤。
他看到我和老K一前一后地走出来,尤其是看到老K那副失魂落魄、唯我马首是瞻的模样,他脸上的惊骇又加深了几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了供桌上,发出一声轻响,香灰簌簌落下。
我没有停步,径直走向通往后院的门。
那里,是通往冰柜区的必经之路。
老K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脚步拖沓,鞋底在地面刮出沙哑的摩擦声,每一步都像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阻力。
周麻子看着我们,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被对讲机里那诡异的声音和老K反常的状态吓得没敢出声。
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天色依然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蓝,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风也静止了。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我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以及身后老K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像破旧风箱在暗夜中苟延残喘。
万籁俱寂。
突然,一种极轻微,却极富穿透力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声音是从院外,从那条通往山下的石阶路上传来的。
又是一声。
坚定,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感,仿佛每一下都精准地敲在人的心坎上。
不是脚步踩在雪地的声音,那声音更硬,更冷,更清脆。
是拐杖触碰冻土的声音。
我身后的老K,身体猛地一僵,脖颈后的汗毛根根竖起,冷汗顺着脊沟滑落。
他那麻木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比面对我时强烈百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堂屋里的铜铃没有响。
因为它知道,这次来的,不是需要它迎接的亡魂。
那叩击声越来越近,不疾不徐。
真正的守夜人,来收她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