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的空气稀薄得像坟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陈年的灰烬。
油灯的火苗如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在微颤中挣扎着,昏黄的光晕扭曲晃动,将我的影子拉扯成一个不成形的鬼魅,投在斑驳的木墙上——那影子仿佛也在抽搐,如同我此刻的心跳。
指尖触到怀表金属表面的冰凉,滑腻的冷汗早已浸透表壳,每一次握紧,它都像要从掌心滑脱。
我蜷缩在角落,脊背紧贴着粗糙的木板,木刺扎进皮肤的微痛提醒我还活着。
我的指尖在表盖上反复敲击,机械而麻木,三短,一长。
寂静如墨汁般浓稠地蔓延,连呼吸都凝滞了。
再是两下短促的轻叩——一下,两下,三下……我的心脏也跟着这个节拍抽搐,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肋骨。
这节奏,这频率,和昨夜那个代号“老K”的男人在假模型冰冷的肋骨上敲出的声音,分毫不差。
我以为那是在验明我的身份,一个代表“合格”的暗号。
直到刚才,直到我再次打开胶卷投影,那微弱的光圈在我眼前投射出扭曲的真相。
画面不再是那个被命名为“林氏女教师”的模型,在病床上被拔掉监护仪的瞬间。
不,画面变了。
胶卷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它回溯到了几秒钟之前——我看见老K那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正小心翼翼地,从模型纤细的手腕上,取下一枚样式古朴的银镯子。
他的动作近乎虔诚,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将那枚银镯,放入了墙壁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柜子——柜门上清晰地烙印着一个数字“7”。
第七号柜!
我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大脑深处,那被我称为“金手指”的数据库疯狂闪烁,一行冰冷的数据流自我眼前划过:“7>1”。
那符号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我记忆的密室——“7”是静置区编号,“1”是主控室代号,而“>”是系统内部的优先级指令。
坐标指向的,正是这间实验室的核心中枢。
“啪嗒”一声,我猛地合上了怀表。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阁楼里回荡,像一记惊雷炸开,惊得我浑身一颤。
冷汗,黏腻的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我的脊椎一路向下,滑进衣领,激起一阵战栗。
敲击不是验证。
敲击,是启动数据同步的指令。
每一次我以为的“验货”,每一次我自作聪明的配合,都是在帮助老K,将一个又一个坐标,一次又一次微调,输入那个庞大的、未知的系统。
我们就像被蒙上眼睛的工蚁,亲手为他搭建着通往核心的桥梁。
我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口袋里翻出那张被揉搓得发皱的纸页。
那是苏眠从殡仪馆偷出来的资料残页,指尖触到纸面时,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
金手指瞬间激活,高亮了几个关键词:“静置期=72小时”“灵魂附着率=心跳频率相关性≤0.03”。
电光火石之间,我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裂。
我明白了。
组织,或者说老K,他们真正恐惧的,从来就不是模型拥有心跳。
他们恐惧的,是心跳背后所承载的、与记忆的关联性!
一旦一个模型的生理特征,无限趋近于它“生前”的状态,就极有可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唤醒那些沉睡在细胞深处、尚未完全消散的残存意识。
这会打破他们追求的“静止完美”的幻觉,会让这些完美的复制品,变成不可控的、拥有过去的“活物”。
而我,我植入的那68次心跳,不多不少,恰好是小满生前每一次因为看到喜欢的蝴蝶而情绪激动时,最真实的心跳频率!
我的指尖开始无法控制地发颤,指甲刮过掌心,留下浅浅的白痕。
这不是一次低级的失误,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逆向的唤醒仪式。
我以为我在破坏,实际上,我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完成了他们仪式的最后一步。
夜色更深了。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我像一只受惊的猫,悄无声息地滑下阁楼,潜入了杂货铺的后间。
这里堆满了废弃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机油混合的古怪气味,铁锈的腥味钻入鼻腔,令人作呕。
我拆开收音机外壳,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线圈,熟练地将电容重新焊接,试图改装成一个能接收特定频段的信号接收器。
黑暗中,一个小小的身影凑了过来,是小石头。
他将一支冰冷的录音笔塞进我手里,压低了声音,气若游丝:“晚照姐,老K今天走的时候,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节拍偏移了0.4秒’……他还问阿九,‘他最近的动作,是不是变慢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这个“他”,除了顾昭亭,还能有谁?
我迅速将录音笔连接到改装设备上,金手指立刻开始分析那段微弱的录音。
我将数据库里,顾昭亭每一次押送模型时留下的监控录像调取出来,将他的步伐节奏与那段录音进行比对。
金手指的分析界面上,两条声波曲线在不断地重叠、分离。
终于,在一个节点上,它们完美地吻合了。
顾昭亭的左腿有旧伤,每次迈步,都会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拖步。
而这个拖步,恰好让“三短一长”这个节拍中的第三短拍,延迟了精准的0.4秒。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口腔里泛起一股血腥味,铁锈般的咸涩在舌尖蔓延。
老K不是在怀疑流程,他是在怀疑顾昭亭!
他怀疑顾昭亭的身体,这具受过伤的、不再“完美”的身体,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个移动的、活生生的密码载体!
我必须立刻回去。
我冲出杂货铺,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脸颊瞬间麻木,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偏屋里,烛光摇曳,光影在墙上跳动,如同鬼影幢幢。
苏眠跪在地上,在她母亲刘翠花的遗体前。
她的肩膀在轻轻耸动,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像一根根细针扎进我的耳膜。
“我妈……我妈临死前,老K来过。”苏眠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掏空了的绝望,“他没有说话,就站在床边,看着我妈。最后,他伸出手,摸了摸我妈的脸……我看见,他哭了。”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金手指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自动调取了苏眠此刻说话语调中的微颤频率,并将它与数据库中,那段胶卷里“林氏女教师”临终前的呼吸曲线,进行了比对。
两条曲线,一条代表着活人的悲伤,一条代表着将死者的喘息,在我的视网膜上,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缓缓重合。
我懂了。
老K那近乎偏执的、对“静止完美”的追求,源于某个已经逝去的人。
一个对他而言,比生命更重要的人。
而这里所有的模型,刘翠花、林氏女教师,甚至小满……她们,全都是那个人的替身。
我从指尖上剥下一层薄如蝉翼的硅胶。
那是我用来伪装指纹的工具,上面用特制的药水,刻写着我之前理解的摩斯点阵。
现在,它错了。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细针,蘸着特殊的显影液,在上面重新刻写。
每一次落针,都像在切割神经,指尖传来细微的灼痛。
每一个点,每一个划,都像刻在我的心上。
“第七柜,开锁需双频共振——心跳68 + 节拍3-1-3-1-停-2-2”。
这是一个赌博。
我赌老K对“她”的执念,已经深入骨髓,甚至将“她”的生理记忆,写入了那个冰冷系统的最底层。
我赌他无法抗拒,一个融合了“她”的心跳和另一个替身“缺陷”节拍的、独一无二的指令。
夜色中,我找到了顾昭亭。
在院墙下那个只有我们知道的暗格里,我将卷成细卷的硅胶手指,塞进了一辆破旧玩具车的马达空腔里,交给了他。
他接过时,动作有些僵硬。
宽大的袖口不经意间滑落,半张烧焦的照片边缘露了出来。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正对着镜头笑。
她的眉眼,竟与小满有七分相似。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声音比夜色还要冷:“别靠他太近,他认得出‘她’的味道。”
味道?
我怔住了。
他没有解释,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左肩,以一个极小的幅度,不自然地轻颤了两下。
一下,又一下。
这是我们新约定的暗号。
意思是:“他已在监视你”。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与此同时,在钟楼的最高处,监控室里亮如白昼。
老K靠在椅背上,正回放着今天验货时的所有录像。
画面一帧一帧地闪过,最终,他抬起手,按下了暂停。
屏幕上定格的,是顾昭亭将模型扶上操作台的瞬间。
老K的手指,缓缓地,指向了顾昭亭扶着模型肩膀的那只手,他的手势,有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阿九,”他头也不回,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把三年前,所有押送记录的原始录像,全部调出来。”
窗外,起了风。
乌云正从天际线的尽头,以一种吞噬一切的姿态,缓缓聚集。
空气变得潮湿而压抑,第一滴雨水,终于砸在了窗玻璃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就连成了一片模糊的水幕。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