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名字,陌生又熟悉。
尉迟苏拉、尉迟易青、张林玉、白摩诃......
还有那反复出现的“叶秋离”,以及那把如影随形的“紫檀琵琶”。
这些由一笔笔墨迹勾勒出的样貌轮廓,渐渐与昨夜那些鲜活的面容重叠。
叶洛凝视着“叶秋离”的名字,和那备注中“其孙”二字,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轻轻放下薄历,仿佛放下了一段沉重的过往,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辗转许久,还是决定推门而出。
门外,再也没有歌舞升平,没有他乡异客的喧嚷,没有娇俏少女的笑语,没有锦缎帷幔的华彩,更没有浸透思乡愁绪的苦酒。只有满目疮痍,遍地狼藉。
二楼所有的客房木门,与其说是被打开,不如说早已在岁月的侵蚀下腐朽、倒塌,零落地歪在一边,露出后面黑洞洞的、散发着霉味的空间。
叶洛脚步略显迟疑,却还是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也就在跨过那道残破门槛的瞬间,眼前空气似乎微微氤氲波动了一下,如同水纹荡开,但转瞬便恢复了正常。
“这是......”
他喃喃自语,目光落在房间角落。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颜色黯淡的布袋。
他弯腰捡起,布袋入手轻飘,带着陈腐的气息。
打开,里面是一团黑褐色的、早已板结腐烂的看不出原貌的食物残渣。
与此同时,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毫无征兆地涌入脑海——
这是一个被馋嘴小孩不小心弄丢在房间角落里的零食。
丢失的那一刻,孩子的哭闹声几乎掀翻了客栈的屋顶,引得大人们一阵手忙脚乱。
那些萍水相逢的旅人,并不知道这个姓米的小孩大名叫什么,只是带着善意的调侃,唤他小娃娃、小米仔、小馋猫,或者干脆就是“那个爱吃谷米的吵闹小孩”。
大人们不在意,孩子自己也并不在意名字。
对他来说,有好听的歌谣,有漂亮姐姐们旋转的舞姿逗他开心。
最重要的是,有姆妈慈爱的笑容,和一次次将他小口袋塞得鼓鼓囊囊、香喷喷的谷米花,便是全世界。
记忆跳转,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提问,属于一个叫米护的孩子:“父亲,”他问着已长大成人的“小米仔”,“你说,你把家弄丢了......弄丢在一家凉州荒山的客栈里?”
长大了的“小米仔”笑了笑,笑容里有历经世事的淡然与沉淀多年后的成熟:“是啊,可你说巧不巧?当年我以为我把它弄丢了,近些年才想明白,其实它一直被我带在身上,从未离开过。”
生在长安,长在长安的米护,显然无法完全理解父亲话语中深藏的意味,就像某个姓叶的年轻人,最初也只将祖父口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真的当作故事来听。
但米护是个乖巧的孩子,他努力转动小脑瓜,试图跟上父亲的思绪:“所以,你在客栈里带上的,是什么呀?是之前弄丢了的那个家吗?”
“是......”
“小米仔”笑得更开心了,他随手摇起仆人递过来的手鼓,哼起一支遥远而熟悉的歌谣。
那歌谣的调子,此刻也在叶洛的脑海中清晰地回响起来。
紧接着,是那个于阗小乐手——
或者说,是童年“小米仔”那雀跃的声音:
“最不会坏的,就是我们家的谷米花!谷米花永远不会坏,也不会吃完,总是热乎乎、香喷喷的!”
另一个孩子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笨!谷米花放久了就软了,潮了,最容易坏了!是你姆妈心疼你,每天都偷偷来我家铺子买新的给你!”
“长安也有谷米花吗?”
小米仔的声音充满了向往,咽着口水,“真的吗?!长安的谷米花,都会沾上亮晶晶的糖霜吗?哈哈!那我要去长安!我一定要带长安最甜最香的谷米花回来给姆妈吃!”
最后,是那句曾让叶洛心头一颤的话语,再次浮现:“我姆妈就是我的琉璃鼓。我要是哭了,我姆妈心里也会跟着难受,会‘响’的。” 声音稚嫩满是依恋,“月亮很好,但观音不喜欢,因为那里没有她的琉璃鼓。长安也很好,但我只想要我的琉璃鼓,只想回到我姆妈身边......”
叶洛失魂落魄地走出这个房间,那袋腐烂的谷米花抽走了他部分力气。
可心中的执念,还是迫使他走向更远处的一间客房,步履沉重地迈入。
同样,在跨过门槛的刹那,那短暂的视觉氤氲再次出现,旋即消失。
房间内,一张木床早已坍塌,化为朽木。
而在那堆残骸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双鞋。
那是一双比寻常尺寸大了许多的布鞋,鞋底厚重,鞋面是结实的粗布,虽然沾满尘土,颜色褪败,但仍能看出当年细密整齐的针脚。
尤其刺目的是,鞋帮上隐约可见几处深褐色的、已然干涸发黑的印渍,形状模糊,却让人联想到......血手印。
记忆如潮水般袭来,叶洛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承受着。
说起来,这双鞋,几乎是那场以孔雀花冠为彩头的游戏中,最接近“永恒”的答案。
这双鞋,诞生于伏龙一零三年的某个清晨,一位母亲就着窗棂透进的微光,一针一线,将牵挂与期盼密密缝入。
当日下午,它们便不知道为什么,被母亲埋进了黄土里。
可是夜里,它们的主人便将它们挖出来,踏上了离乡之路,走向人族势力所能触及的最远方。
它们被穿在脚上,走过千山万水,脏了便在溪流中濯洗,破了便寻来针线仔细缝补。
多年以后,游子归乡,可是一年又一年,它们围着故乡的方向打转,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没有勇气,真正踏回那片魂牵梦萦的土地。
直到有一天,它们在某个清晨,再度来到了这家客栈。
当日下午,它们的主人将一位故人的遗物,悄然送还到她曾住过的房间。
夜里,它们便陪着主人,不声不响地,永远地“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