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云台山。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空气闷热得像一团湿透的棉花,糊在人脸上。
云台观的门槛都快被白蚁蛀空了,玄子叶就靠在门框上,半死不活地刷着手机。
屏幕里,一个主播正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家老公藏私房钱,演技浮夸得让人脚趾抠地。
玄子叶看得乐不可支,嘴角咧到了耳根。
“人才,真是个人才。”
他自言自语,顺手给主播点了个免费的赞。
这破道观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香客,手机就是他唯一的乐子。
二十一世纪了,没网怎么活?
祖师爷要是泉下有知,大概会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用三清拂尘抽他。
可惜,祖师爷的像都掉漆了,估计也管不了他这个离经叛道的徒孙。
玄子叶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换个视频,山下的小路上慢悠悠地走上来两个人。
一对年轻情侣,男的穿着紧身t恤,胳膊上纹着一条带鱼,女的画着浓妆,踩着高跟鞋,走得摇摇欲坠。
“啧,来生意了。”
玄子叶嘀咕一声,懒洋洋地收起手机,站直了身子,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样。
他天生一双阴阳瞳,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气。
此刻,在他的视野里,那对情侣头顶的气简直是一场灾难。
男的头顶飘着一团粉红色的桃花气,看着挺旺,可气团里却缠着几缕灰黑色的败气,像是新鲜猪肉里混进了老鼠屎,眼看就要发臭了。
“纯纯的烂桃花,鉴定完毕。”玄子叶内心吐槽。
再看那女的,自身运势倒还平稳,一团白气不好不坏,可惜脑门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气,正是破财的征兆。
“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得倒贴钱。”
玄子叶暗自摇头,对这种送上门的韭菜,他都懒得割。
那对情侣很快就走到了观门前,看到如此破败的道观,脸上都露出嫌弃的表情。
男的上下打量着玄子叶,看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年纪又轻,眼神更加不屑。
“喂,小道士,你们这儿算命准不准啊?”
玄子叶眼皮都懒得抬,伸出三根手指。
“算姻缘,三百。”
“算财运,三百。”
“一起算,给个优惠,五百。”
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五百?你怎么不去抢?”
玄子叶慢悠悠地开口:“这位施主,你印堂发黑,桃花带煞,近期必有感情纠纷,顺带破财。我这是为你好,提前点化,五百块买个平安,不贵。”
他说的都是实话,可惜实话没人信。
男人脸色一变,指着玄子叶的鼻子骂道:“你他妈咒我?信不信我投诉你封建迷信!”
旁边的女人拉了拉他,小声道:“算了算了,跟个神棍计较什么,我们走吧。”
男人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了。
玄子叶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
“行吧,言尽于此,祝你好运。”
跟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倒霉的又不是自己。
他重新靠回门框,刚掏出手机,道观里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
玄子叶脸上的懒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丢下手机就冲了进去。
大殿里光线昏暗,正中的三清祖师像被烟火熏得漆黑,脸上剥落的油漆让神像看起来有些狰狞。
一个清瘦的老人正坐在蒲团上,弓着背,咳得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就是玄子叶的师傅,玄清,也是这云台观的观主。
“老头子,又不好好待着。”
玄子叶快步走过去,轻轻拍着师傅的背,语气里满是心疼。
玄清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摆了摆手,声音沙哑:“无妨,老毛病了。”
玄子叶皱着眉,转身走向殿后的小厨房。
厨房里,一个小泥炉上正熬着药,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在整个道观。
玄子叶拿起蒲扇,对着炉火扇了几下,看着砂锅里翻滚的黑色药汁,忍不住又开始在心里吐槽。
“这玩意儿狗都不喝,老头子还当宝贝,天天都得来一碗。”
这药方是他从一本破烂的医书上抄来的,据说能固本培元,但他学艺不精,采来的草药年份也不够,熬出来的药效可想而知。
将药汁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吹了吹,感觉不那么烫了,才端着走进大殿。
“师傅,您老人家的神仙汤来了。”他嬉皮笑脸地递过去。
玄清看了他一眼,接过碗,二话不说,一饮而尽,眉头都没皱一下。
玄子叶看着都替他苦。
等师傅喝完药,他顺势拉过师傅的手腕,搭上了自己的手指。
脉象虚浮无力,如水中浮萍,一触即散。
玄子叶心头一沉,这比昨天更差了。
他不动声色,凝神聚气,催动了阴阳瞳。
瞬间,他眼中的世界变了。
在气的视野里,师傅的身体就像一个爬满了裂纹的瓷器,体内代表生机的元气,已经不是虚弱那么简单了。
那是一缕比风中残烛还要微弱的光,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五脏六腑的气场黯淡无光,经脉枯萎得如同干涸的河床。
刚刚喝下去的那碗药,化作一团稀薄的草木之气,流进这具破败的身体里,根本无法被吸收,只是打了个转,就从无数看不见的“裂缝”中逸散了出去。
一个破了底的木桶,倒再多的水进去,也是徒劳。
这不是虚弱,这是油尽灯枯。
玄子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手指都开始发麻。
他猛地松开手,脸上一片煞白。
“怎么了?”玄清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没……没什么。”玄子叶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都有些发抖,“师傅,你这脉象……不太行啊。要不,咱下山去大医院看看?我听说现在医学可发达了,什么癌啊症的,都能治。”
他用平时那种插科打诨的语气说话,可声音里的颤抖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玄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老人叹了口气,“生老病死,天道循环,不必白费力气。”
“什么天道循环!”玄子叶急了,声音都高了八度,“你才多大?还没我活得明白!不就是钱吗?我下山去挣!我去工地搬砖,去送外卖,实在不行我去天桥底下贴膜算命,一个月怎么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到时候给你买最好的人参,最好的灵芝,天天拿来给你当萝卜啃!”
他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在发泄,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玄清没有动怒,只是温和地摇了摇头:“子叶,静下心来。你的道行还浅,心性不稳,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多花些时间在修行上。”
“修行修行,修你个头啊!”玄子叶第一次冲着师傅吼了出来,“人都快没了,还修什么道!道能当饭吃吗?道能救你的命吗?”
吼完,他就后悔了。
大殿里陷入了一片沉寂。
玄子叶看着师傅那张苍老而平静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师傅,我……”
“痴儿。”玄清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为师知道你的孝心。但天命如此,非人力可改。你记住,我们玄门弟子,修的是心,求的是道,不是长生。”
“可是……”
“没有可是。”玄清打断了他,语气虽然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把大殿打扫一下,祖师爷的像该擦擦了。”
玄子叶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这个固执的老头子。
他默默地拿起抹布和水桶,开始擦拭神台。
看着那三尊面目模糊的神像,他心里五味杂陈。
求神拜佛真的有用吗?
如果真的有用,为什么祖师爷不保佑这个守了道观一辈子的老人?为什么道门会衰落到只剩下他们这一对穷困潦倒的师徒?
玄子叶想不明白。
他用力地擦着神像上的灰尘,仿佛要把心里的烦躁和无力全都擦掉。
玄清就坐在蒲团上,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眼神悠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傍晚,山风吹过,带走了白日的燥热。
玄子叶做好了晚饭,一碗稀粥,一碟咸菜。
师徒俩相对而坐,沉默地吃着。
吃完饭,玄子叶收拾好碗筷,走出了道观。
他站在悬崖边上,看着山下的城市灯火璀璨,如同一片星河。
那里,是他从未真正踏足过的红尘俗世。
以前,他觉得山下的世界太吵太闹,不如山上的日子清净自在。
可现在,那片灯火在他眼中,却代表着一种希望。
“老头子不让,我就偷偷去。”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天命?狗屁的天命!”
“我玄子叶的命,我师傅的命,都得由我自己说了算!”
“不就是钱吗?我倒要看看,这红尘俗世,还能把我一个玄门道士给难住不成!”
夜色渐深,山风吹动着少年单薄的道袍,猎猎作响。
他那张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