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派闲适悠然之际,前方水面忽地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与哭喊,硬生生撕破了这方宁静!
只见一艘明显比周围游船大上一圈、装饰也颇为俗艳的画舫,蛮横地撞开几艘躲避不及的小舟,激起大片水花。画舫船头,几个身着锦缎却敞胸露怀、满脸酒气的豪奴,正粗鲁地拖拽着一位怀抱琵琶、衣衫被扯破一角的少女!正是方才还在为陶云霁他们唱曲的那位歌姬!她奋力挣扎,满脸泪痕,琵琶摔在甲板上,弦断木裂,发出刺耳的悲鸣。一个管事模样的胖子腆着肚子站在后面,唾沫横飞地叫骂:“给脸不要脸的小蹄子!能被我家三爷看上,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敢推搡?给我拖进去!”
周围船只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那“三爷”的画舫上,隐隐传来男子狎昵的调笑和丝竹靡靡之音。
“啊!” 崔琬吓得小脸煞白,手中的半块荷花酥掉在裙上,下意识地抓紧了陶云霁的手臂。崔珩霍然起身,少年人血气方刚,脸上涌起怒色:“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 他下意识看向随行的家丁,家丁头目立刻上前一步,低声道:“表少爷,小姐,看那船徽,是……是城南开赌坊放印子钱的赵阎王家的!那赵三,是神都有名的混世魔王,手下颇多亡命之徒,咱们……硬碰怕是不妥。” 家丁脸上也满是愤慨,但更多的是顾忌。赵家背景复杂,与一些衙门胥吏甚至底层军官都有勾连,行事狠辣,等闲人不敢招惹。
崔珩闻言,拳头紧握,指节发白。他虽出身高门,但毕竟年少,又是客居,面对这等凶蛮地头蛇,一时也有些无措。他焦急地看向陶云霁:“表姐,这……”
陶云霁脸上并无崔琬的惊惶,也无崔珩瞬间的激愤。她甚至没有立刻起身。在喧哗乍起、歌姬哭喊声传来的瞬间,她握着茶杯的手指只是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那双沉静的眸子,如同最幽深的寒潭,瞬间将前方混乱的场面尽收眼底:对方的人数、体态、嚣张气焰,画舫的规制,以及赵家那狰狞的船徽。她甚至留意到赵家画舫船舱窗口一闪而过的、带着醉意和淫邪的窥探目光。
当崔珩焦急的目光投来时,陶云霁已经放下了茶杯。杯底落在青瓷碟上,发出一声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声,如同某种信号。她站起身,天青色的衣袂在湖风中微扬,身姿笔挺如修竹临水。
“莫慌。”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崔琬的抽泣和崔珩急促的呼吸,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随行家丁耳中,“取我的名帖来。” 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吩咐一件寻常小事。
丫鬟立刻从随身的锦囊中取出一张素雅名帖。陶云霁并未亲手去接,只是目光沉静地看向那位经验丰富的家丁头目:“陶府云霁,请那位管事的过来叙话。”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字字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客气些请,莫动粗。只请他一人。”
家丁头目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小姐的用意。亮明身份是震慑,只请管事一人是避免直接冲突升级,给对方留了体面,也给了台阶。他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张印着“陶氏云霁”四个清隽小楷的名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示意另外两个精干家丁随他同去。
小舟迅速靠近那片喧嚣混乱的水域。赵家豪奴正要把哭得几近昏厥的歌姬拖入舱内,忽见一艘不起眼的兰舟靠来,船上家丁打扮精干,气度沉凝,领头一人更是目光锐利如鹰。那豪奴头子刚想呵斥,家丁头目已朗声开口,声音不高却稳稳压过嘈杂:“这位管事请了!我家主人,大理寺卿陶公府上云霁小姐,在此游湖,见贵府船上喧哗,特请管事移步一叙。” 说话间,双手将那素雅名帖稳稳递出。
“大理寺卿……陶府?” 那腆着肚子的赵家管事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抖,醉意瞬间吓醒了大半!陶焕陶青天!神都谁人不知?那是连王公贵族犯事都敢参奏、执掌刑狱、令魑魅魍魉闻风丧胆的人物!他赵家再横,也只是市井里的恶霸,在真正的朝廷重臣面前,连蝼蚁都算不上!更何况,递帖的是那位传说中深居简出、却才名震动神都的陶小姐!
管事脸上的嚣张气焰如同被戳破的皮球,瞬间瘪了下去,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手忙脚乱地接过名帖,那“陶氏云霁”四个字像烙铁般烫手。他回头狠狠瞪了一眼那几个还抓着歌姬的豪奴:“混账东西!还不快放手!” 然后,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跟着陶府家丁,来到陶云霁的兰舟前。
隔着几步水面,管事对着船头那道天青色的身影,深深躬下腰去,肥胖的身体弯成了虾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小人赵贵,不知是陶小姐尊驾在此,手下人粗鄙无状,惊扰了小姐清游,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头也不敢抬,后背衣衫瞬间被冷汗浸透。
陶云霁并未看他,目光越过他,落在那艘赵家画舫上。船舱里窥探的目光早已消失无踪,连丝竹声都停了。她这才淡淡开口,声音清冽如这太液池水:“游湖本是雅事,何必弄得如此难看?那歌姬,既不愿,便放了吧。”
“是!是!放!立刻放!” 赵管事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回头嘶喊,“快!快把姑娘请过来!好生……好生请过来!” 他特意加重了“请”字。
豪奴们哪敢怠慢,忙不迭地松开手,甚至有人想虚扶一把。那歌姬惊魂未定,踉跄着被带到了陶家船边,脸上泪痕未干,衣衫破损,抱着断弦的琵琶瑟瑟发抖,惊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姑娘莫怕。” 陶云霁的声音放得柔和了些许,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沉静的安抚力量,“上船来,喝口热茶压压惊。” 她示意丫鬟上前搀扶。
小歌姬看着船头那位天青色衣裙、气质沉静高华如天上明月的贵女,又看看旁边那艘噤若寒蝉的赵家画舫,恍如梦中。她颤巍巍地被扶上兰舟,扑通一声跪倒在陶云霁面前,泣不成声:“多谢……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小莲……小莲给您磕头了!”
陶云霁微微侧身,不受全礼,温言道:“举手之劳,不必如此。坐吧。” 她示意丫鬟给小莲披上一件干净的披风,又斟了一盏温热的茶递过去。
崔琬早已看呆了,此刻才回过神来,看着小莲狼狈可怜的样子,同情心大起,忙把自己面前那碟没动过的精致点心推过去:“快吃点东西!” 崔珩则站在一旁,看着表姐陶云霁这一连串沉稳从容、举重若轻的处置,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从发现混乱、迅速判断形势、亮明身份恰到好处地施压、到安抚受害者…每一个环节都冷静、精准、有效!这哪里是传闻中那个幽闭十年、惊惧脆弱的表姐?这分明是胸有丘壑、遇事不惊的大家风范!
赵管事还躬在那里,汗流浃背,等着发落。
陶云霁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惊扰之事,到此为止。望贵府约束下人,莫再行此扰民之举。去吧。” 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是!是!谢小姐宽宏!小人回去一定严加管束!绝不敢再犯!” 赵管事如获大赦,连连作揖,几乎是小跑着逃回了自家画舫。那艘招摇的船立刻如同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调头,飞快地驶离了这片水域,再不敢停留片刻。
湖面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唯有水波荡漾,映着夕阳碎金。
小莲捧着温热的茶盏,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暖意和安全感,泪水再次涌出,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崔琬拉着她的手,小声安慰着。崔珩深吸一口气,走到陶云霁身边,看着表姐沉静依旧的侧脸,由衷地低声道:“表姐……方才……真乃定海神针。珩……受教了。” 他心中翻腾,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认识到,真正的力量并非源于暴怒的嘶吼,而是源于内心的沉着与智慧的运用。
陶云霁的目光投向远方水天一色处,夕阳正将云层染成瑰丽的金红与紫灰。她并未因崔珩的赞誉而有什么波澜,只是轻轻拂了拂被风吹到颊边的发丝,指尖那抹石青在夕照下显得格外温润。
“力所能及罢了。” 陶云霁的声音很轻,随风散入浩渺烟波,“这湖,终究还是清静些好看。” 她重新坐下,执起茶壶,为崔珩和自己续上清茶。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沉静如初绽的青莲,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不过是湖面掠过的一阵微风,风过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