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卫国走了，带走了那股浓郁的鱼汤鲜味，也带走了那句分量千钧的临别赠言。
病房里再度恢复了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执着地发出“滴、滴、滴”的声响，像在为一场看不见的棋局，不紧不慢地落下秒针。
林正靠在床头，左手无意识地把玩着那块没吃的苹果，指腹的温度渐渐将果肉焐热。
城南的文化创意产业园。
颜副市长亲自抓的项目。
最大承建商，宏发集团。
周卫国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颗独立的钉子，此刻，被他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串成了一条冰冷的、逻辑严密的锁链，牢牢地锁在了一个名字上——颜佩佩。
江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颜佩佩。
一个在江城官场和民间口碑都极佳的名字。公开的履历上，她出身普通，一步一个脚印，从基层干起，以亲民的作风和出色的经济工作能力着称。电视上的她，总是带着温和的微笑，谈吐优雅，是江城近年来冉冉升起的一颗政治新星。
会是她吗？
林正的大脑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计算机，疯狂地处理着涌入的信息。
张宏发不惜花费千万，雇佣顶级杀手组织“清道夫”，目标是夺回一个U盘。这说明U盘里的东西，足以要了他的命，甚至是他背后那个人的命。而周卫国说，自己这次动的不是“蛋糕”，是“命根子”。
一个由常务副市长亲自督办的、投资额巨大的明星项目，如果存在致命的把柄，那无疑就是这位副市长的“命根子”。
这条逻辑链，清晰、冰冷，且带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腥味。
可周卫国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这位在江城警界浸淫了几十年的老局长，心思深沉如海。他的这番话，是善意的提醒？是借刀杀人的试探？还是浑水摸鱼的布局？
林正想不明白。他只知道，从周卫国说出那句话开始，他这间小小的病房，就已经不再是养伤的港湾，而成了风暴的中心。
“吱呀”一声，病房的门被推开。
一股与消毒水味格格不入的、霸道的香气，瞬间冲了进来。那是油脂和酱汁在高温下完美融合后，散发出的、能唤醒人类最原始食欲的香气。
司机老张提着一个快餐盒，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我办了件错事但我没办法”的纠结表情。
“市长，猪脚饭……买来了。”老张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还特意垫了张报纸，“我跟老板说要最烂的，多加了汁。您……您尝两口垫垫肚子就行，别多吃，太油了。”
林正看着那被酱汁浸得油亮，炖得皮肉分离，颤巍巍的猪脚，食指大动。他让老张把病床摇高，然后用左手费力地拿起筷子。
“你也去吃点吧，守了一晚上了。”林正夹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酸菜，塞进嘴里，酸爽开胃。
“我吃过了。”老张摇摇头，搬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看着林正吃饭，就像看着自家一个不听话、非要吃垃圾食品的晚辈。
林正没再说话，用筷子笨拙地扒拉着米饭，将软烂的猪脚皮和精瘦的肉混在一起，大口地吃着。右肩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这碗热气腾腾、充满烟火气的猪脚饭，却像一股暖流，驱散了他心底积攒的寒意。
他不是一个需要静养的病人。他是一个刚刚从战场上退下来，需要补充弹药和能量的士兵。
一碗饭很快见了底，林正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丝血色。
“痛快。”他放下筷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张默默地收拾好餐盒，又给他递上一杯温水。
“老张。”林正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帮我办几件事。”
“您说。”老张立刻站直了身体。
“第一，用你的私人关系，去帮我查一下城南文化创意产业园这个项目，从立项、招标到施工，所有能摆在明面上的公开资料，都给我找来。记住，不要通过任何官方渠道，就找那些搞工程的朋友，或者在建委有熟人的，以私人名义去打听。”
老张愣了一下，但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第二，”林正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帮我找一个人的资料，也要私下里查。颜佩佩副市长。我不要她官方的履历，我要她从参加工作开始，在每个岗位上的口碑，共事过的同事对她的评价，提拔的关键节点，以及……她的家庭成员，社会关系。能查到多少，算多少。”
这个要求，让老张的脸色瞬间变了。
私下调查一位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这已经不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了，这是在玩火。
“市长，这……”老张的嘴唇动了动，眼里的担忧几乎要凝成实质。
“放心，我不是要搞什么阴谋。”林正看着他，眼神平静而坦诚，“我只是想在看清棋盘之前，先了解一下对手的棋路。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查的时候，务必小心，宁可查不到，也绝不能暴露。”
老张看着林正那双清澈的眼睛，所有的疑虑和恐惧，最终都化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知道，自己从决定跟着这位年轻市长那天起，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明白。”他攥了攥拳头，“我今晚就去办。”
“不急，你先回去休息。”林正摆了摆手，“你休息好了，才能把事情办好。去吧，这里有护士。”
老张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病房里又只剩下林正一个人。
他拿起手机，没有去看那条威胁短信，而是打开了浏览器，输入了“江城 颜佩佩”几个字。
搜索结果很快跳了出来。
满屏都是正面的新闻报道。
《颜佩佩副市长深入基层，调研社区养老工作》
《我市上半年Gdp增速喜人，颜佩佩副市长接受专访》
《文化创意产业园项目顺利奠基，颜佩佩副市长发表重要讲话》
他点开了最后那条新闻。
新闻配图是一张大合影。照片上，颜佩佩穿着一身得体的白色西装，站在c位，笑容温婉，气质出众。而在她身旁，隔着一个人的位置，一个穿着名牌西服、挺着肚腩、笑得一脸谄媚的男人，赫然正是张宏发。
阳光下，两个人的笑容都那么灿烂。
林正盯着那张照片，许久没有动。他试着催动体内的官气，想看看能不能从这张照片上，看出一点端倪。
【叮！目标人物官气场被高级别外力屏蔽，无法直接探查。】
系统的提示音，让林正的心猛地一沉。
屏蔽？
他之前观察过的所有官员，无论官阶高低，官气浓厚或是民怨缠身，系统都能给出或多或少的反馈。这是第一次，出现“无法探查”的情况。
这说明，颜佩佩身上，有某种东西，或者说有某种力量，隔绝了系统的探查。这比直接看到她头顶黑气冲天，更让林正感到心惊。
一个无法被看透的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他关掉新闻页面，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大脑却在飞速整理着线索。
“清道夫”组织、神秘的雇主、军用级加密的U盘、李建国听到的“严\/颜”、周卫国的暗示、张宏发的承建商身份、无法被系统探查的颜佩佩……
所有的线索，都像一条条溪流，最终汇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名为“颜佩佩”的湖泊。
可这片湖，表面上看起来，却是风平浪静，清澈见底。
他现在就像一个站在湖边的垂钓者，手里只有一根脆弱的鱼竿，和一点点模糊的诱饵。他不知道水下到底藏着什么，冒然下钩，很可能被水下的巨物，连人带竿一起拖进深渊。
必须等。
等老张的消息，等U盘的解密，等“裁缝”的出现。
也等一个，让这片平静的湖面，自己泛起波澜的机会。
就在他沉思之际，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笃，笃，笃。”
声音不急不缓，很有礼貌。
林正以为是护士来查房，随口应了一声：“请进。”
门被推开，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勾勒出一个高瘦的身影。来人不是护士，也不是去而复返的老张。
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林正的瞳孔，微微一缩。
他在市委的会议上，见过这个人。
“林市长，您好。”来人走到病床前，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冒昧打扰您休息了。”
林正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人似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果篮，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就在那碗没动过的鱼汤旁边。
“我是颜副市长的秘书，我姓王。”他微笑着自我介绍，目光在林正打着石膏的右肩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恰如其分的关切，“颜市长今天在外地开会，刚刚才听说您因公负伤的消息，非常担心。她特意嘱咐我，一定要代表她，第一时间过来看望您，祝您早日康复。”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领导的关怀，又解释了为什么领导没有亲自前来。
林正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他，像一尊雕塑。
王秘书似乎对这种沉默早有预料，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笑容不减，继续说道：“颜市长还说，江城的治安英雄，绝不能流血又流泪。您这次是为民除害，是全市公务人员的楷模。等她回来，一定要亲自为您请功。”
说着，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信封，双手递了过来。
“这是颜市长的一点心意，您安心养伤，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跟我们提。”
那个白色的信封，在病房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林正的目光，从王秘书脸上，缓缓移到那个信封上。他没有去接。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王秘书举着信封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林市长？”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林正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王秘书，替我谢谢颜市长。”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迎上对方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心意我领了。东西，就请你拿回去吧。另外，也请你转告颜市长一句话。”
“就说……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