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局长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像是被灌满了铅。
林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沉重而冰冷的铁锤，不紧不慢地，一下，又一下，敲在他的神经上。四周居民的议论声，远处隐约的狗吠，甚至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林正那双平静的眼睛，和那句轻描淡写却重如泰山的要求——“我要在回办公室之前，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
原始档案。
这四个字，像四道催命的符咒，贴在了住建局王局长的脑门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被锁在档案室最深处铁皮柜里的文件，意味着什么。它们不是纸，是雷，是能把半个江城建管体系炸得人仰马翻的惊天巨雷。
张宏发是如何用一个刚刚够到门槛的资质，在众多实力雄厚的建筑公司中脱颖而出，屡次拿到市政工程的“肥肉”？
幸福里小区的改造项目，为什么在预算严重超支的情况下，还能一路绿灯地通过审批？
质监站的刘建民，那个靠着姐夫孙站长才爬上副主任工程师位置的草包，他的签字为什么能和总工程师的签字，具有同等的效力？
这些问题的答案，都静静地躺在那些泛黄的纸页里，藏在每一个签名、每一个红色的印章背后。而他王某人，作为住建局的一把手，那支审批笔的笔尖，又曾在多少关键的文件上，留下过或深或浅的痕迹？
他不敢想。
他感觉脚下的土地正在变成一片流沙，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身旁的环保局李局长，希望从这位老搭档的脸上看到一丝同仇敌忾。
然而，李局长此刻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自己那双一尘不染的皮鞋尖，仿佛上面雕刻着什么治国安邦的至理名言。他甚至还极其微小地，朝远离王局长的方向，挪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像一根针，刺破了王局长心里最后一点侥幸。
他感到了刺骨的孤立。
“王局长，有问题吗？”
林正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平静的语调，却让王局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猛地抬起头，对上林正的目光，那目光清澈如水，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他心里所有的龌龊和惊慌，都照得一清二楚。
“没……没问题。”王局长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他感觉自己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吞下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因为手心的冷汗而变得有些湿滑，他划了好几次，才解开锁。他想打个电话，必须马上打个电话。打给谁？局里的办公室主任？让他想办法拖延？或者……或者直接销毁？
不，不行。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掐灭了。林正的行事风格，雷霆万钧，滴水不漏。他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令，就一定有后手。现在销毁证据，那是自寻死路。
他的手指在通讯录上疯狂地滑动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闪过，却又一个个被他否定。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接他的电话？谁又愿意为了他，去得罪一个势头正盛的新市长？
就在王局长心乱如麻，手指悬在屏幕上不知所措的时候，林正却仿佛已经将他遗忘。
林正转过身，不再理会这群呆若木鸡的官员。他的目光投向了那些围观的居民，声音清晰地对身后的秘书小钱说道：“小钱，你记一下。”
小钱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身体微微前倾。
“第一，立刻联系城北区政府和街道办，以最快的速度，为幸福里小区三号楼的全体住户，安排好临时住所。要确保住宿环境安全、卫生，所有费用，由市政府承担。”
“第二，成立一个临时的‘居民联络办公室’，就在小区里，你亲自负责。每天要向居民通报事件的调查进度和楼体重建的方案进展。要让每一位住户都安心、放心。”
“第三，通知市审计局，对江城近三年来所有的老旧小区改造项目，进行一次全面的、无死角的专项审计。我要看一看，还有多少个‘幸福里’，被埋在了光鲜的报告下面。”
林正的语速不快，但每一条指令都像一颗精准的钉子，牢牢地钉进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