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纳在县城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斑驳的灯影，像是在渡过一条无声的河。小张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的汗濡湿了人造革。他从后视镜里偷看了一眼后座的林正，只看到一张平静得近乎冷漠的侧脸。
这种平静，比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让小张感到心悸。他知道，这位年轻的领导是真的动了怒。那不是拍桌子瞪眼的怒，而是一种淬过火的钢，在出鞘前一刻的沉静。
“林……林局，”小张的声音有些干涩，“咱们直接去公安局，这……这能行吗？网络上的事，他们一般不都是让先删帖吗？”
“删帖？”林正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珠子砸在地上，“那是治标。我要治本。”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有人想把水搅浑，想把一锅好汤，硬生生说成是泔水。那我就把这锅汤端到所有人面前，让大家亲眼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不仅要看，我还要揪出那个往锅里吐口水的人，让他把吐出来的东西，自己一点点舔干净。”
小张打了个寒颤，没敢再说话，只是把油门踩得更深了些。
县公安局的办公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林正径直走进了刑侦大队的办公室。值班的队长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眼角带着刀疤的汉子，正在泡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看到林正和小张进来，他愣了一下，连忙放下筷子。
“林副局长？您这么晚过来……”
“王队，我来报案。”林正开门见山，将小张的手机递了过去，屏幕上正是那个恶毒的帖子。
王队长接过手机，起初还以为是寻常的网络纠纷，可当他看到帖子里那些指向性极强的字眼，和他辖区内鼎鼎大名的县一中时，面色立刻凝重起来。他把帖子和下面的评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方便面的热气已经散尽，汤汁都有些凝固了。
“林局，这事儿……是诽谤，而且影响很恶劣。”王队长皱起了眉头，他是个老刑警，一眼就看出了这背后的门道，“这发帖人是匿名的，Ip地址八成在国外，查起来很麻烦。就算查到了，也很难定罪。”
这是实话，也是官场上常见的推诿之辞。
“我知道难。”林正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但再难，也得查。王队，我不是以民政局副局长的身份来报案的，我是以‘智慧教育’项目负责人的身份来的。这个项目，是县政府的重点工程，何县长亲自督办。现在，有人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攻击项目的参与者，破坏的，是县政府的公信力。”
他看着王队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赵卫国老师，是响应县政府号召，第一个站出来的特级教师。今天这盆脏水能泼到他身上，明天就能泼到李老师、王老师身上。如果连一个真心实意为全县教育做贡献的好老师我们都保护不了，那以后谁还敢相信我们？谁还敢为我们做事？”
王队长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听懂了。这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诽谤案，而是上升到了政治层面。林正没给他施压，却把一个更大的压力，直接搬到了他面前。
“我明白了。”王队长把手机还给林正，将那碗已经凉透的泡面推到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我马上安排网安的同事追踪发帖来源。另外，我们会立刻联系市局，请求技术支持。”
“多谢王队。”林正点了点头，“我只有一个请求，在查清事实真相之前，我希望这个帖子，暂时不要删除。”
王队长一怔，不解地看着他。
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鱼饵还在，鱼才会继续咬钩。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条鱼，是怎么上钩，又是怎么被开膛破肚的。”
从公安局出来，夜风更凉了。小张跟在林正身后，感觉自己的脑子还是懵的。不删帖？还要留着？这是什么操作？
“林局，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见见受害者。”
赵卫国老师的家，在县一中旁边的老式家属楼里。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灯光昏暗。林正和小张爬到五楼，敲响了那扇斑驳的绿漆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眼圈红肿，头发散乱，看到他们，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疲惫。“你们是……”
“嫂子你好，我是县民政局的林正，这是我的同事小张。我们来看看赵老师。”林正的语气很温和。
女人愣了一下，才把他们让了进去。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客厅的灯没开，只有一间卧室的门缝里透出光亮。赵卫服老师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整个人陷在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身上还穿着白天上课时那件洗得发白的夹克，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的烟，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看到林正时，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苦涩的叹息。
“赵老师。”林正走过去，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这个高度，让他需要微微仰视着对方。
“林局……对不起，我……我给你惹麻烦了。”赵卫国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没有惹麻烦。”林正打断他，“你只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有麻烦的，不是你，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人。赵老师，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县里不会让你受这个委屈。公安局已经立案了，这件事，一定会水落石出。”
赵卫国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微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水落石出……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整个县城的人，都觉得我是个……是个禽兽。我女儿……她今天放学回来，一句话都没说，就把自己关在房里，晚饭也没吃。她也是一中的学生，她以后在学校里，怎么抬得起头啊……”
说到女儿，这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旁的赵师母，也背过身去，偷偷抹着眼泪。
林正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那些“你要坚强”之类的空洞安慰。他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他只是等，等赵老师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
过了一会儿，赵老师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林正：“林局，那个帖子……我看了。那张照片……我想起来了。”
林正的精神一振：“您说。”
“那是前天下午，第四节课下课后。”赵老师努力回忆着，“我们班的吴小双同学，她……她来找我。她想参加今年的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但是有点不自信，报名表填好了，一直没敢交。那天是截止日期的最后一天，她找到我，在走廊里，把报名表给我，问我她到底行不行。”
赵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痛苦的自责：“我当时就想着鼓励她，跟她说了几句话，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别紧张。我……我没想到，就这么个事，能被人拍下来，说成是……”
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下去。
林正的脑海中，【绝对记忆】瞬间被激活。他去县一中慰问的那天下午，和刘校长在走廊里交谈的画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出来。阳光的角度、墙上宣传栏的内容、甚至远处操场上传来的篮球声……
他记得，当时他们正从行政楼出来，准备离开。他为了强调“公开遴选”的公正性，特意指着不远处的主教学楼，跟刘校长说了几句话。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了教学楼三楼的走廊。
那个瞬间，一个身影，在他记忆的角落里一闪而过。
不是学生，也不是老师。是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当时正靠在三楼一间办公室的门口，手里似乎拿着手机，姿势有些奇怪，不像是在打电话。那个位置，恰好能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拍到走廊尽头的角落。
那个男人是谁？
林正的脑海飞速运转，记忆的碎片开始拼接。他想起来了，在教育局孙志强的办公室里，那个亦步亦趋、始终微微躬着身子的办公室主任，就戴着一副一模一样的金丝眼镜！
【叮。】
【系统提示：因果链锁定。关键人物：孙志强办公室主任，张涛。关键物证：清河一中主教学楼三楼，东侧走廊监控录像。】
原来如此。
林正缓缓站起身，心中的迷雾被彻底驱散。他看着面前憔悴不堪的赵老师，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赵老师，你说的那个学生，吴小双，她现在能联系上吗？”
赵师母连忙点头：“能，能，我有她家长的电话。”
“好。”林正对她说，“嫂子，你现在就给她家长打电话，告诉他们，明天上午九点，请他们带着孩子，到县政府来一趟。不要怕，就说是我林正请的。”
他又转向赵老师：“赵老师，你也是，明天上午九点，带着你女儿，一起来。你们不是要一个清白吗？我给你们。我要在全县人民面前，给你们一个清清白白！”
最后，他看向一直站在旁边，拳头紧握、义愤填膺的小张。
“小张，备车。我们再去一个地方。”
小张一愣：“林局，还去哪？”
林正的目光穿透了窗户，望向县一中的方向，声音冷得像冬夜里的冰。
“去一中，找刘校长。我要连夜调取他们学校的监控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