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老旧小区改造项目领导小组那间临时拼凑的办公室，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乔迁之喜”。
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两辆印着“清河县国土资源局”字样的蓝色小货车，慢悠悠地停在了楼下。车门一开，几个穿着工装的搬运工跳了下来，在刘斌的亲自指挥下，开始往楼上搬东西。
他们搬的不是桌椅，也不是电脑，而是一捆捆用麻绳扎得结结实实的牛皮纸卷宗。这些卷宗的年纪，比办公室里最年轻的实习生还要大。纸张边缘泛着深黄，上面积着一层厚厚的、均匀的灰尘，稍一触碰，便会扑簌簌地往下掉，在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陈腐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
办公室里的人都看傻了。
项目组里几个从别的单位抽调来的老油条，本来正凑在一起喝茶聊天，此刻端着茶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摞摞比人还高的“史书”被搬运进来，将本就不大的办公室迅速填满。
“我的天，这是把国土局的档案室给搬空了？”一个科员小声嘀咕。
“这是要干啥？修史还是考古？”另一个压低了声音，朝林正的独立办公室方向努了努嘴，“那位小林局长，到底想干什么？”
“嘘……小声点，刘主任在那边盯着呢。”
刘斌双手叉腰，站在办公室中央，下巴微微抬起。他看着林正办公室紧闭的门，脸上挂着一种大功告成、猫捉老鼠般的得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就是挑战国土局权威的下场。他要用这堆废纸，活生生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埋了。
搬运工作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两车卷宗，连同几个装满了零散文件的铁皮箱子，将林正办公室外的公共区域堆得水泄不通，只留下一条窄窄的、仅供一人侧身通过的过道。
刘斌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清了清嗓子，走到林正办公室门口，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林局长，忙着呢？”
门开了，林正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仿佛对外面堆积如山的“障碍物”视而不见。
刘斌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外面：“林局长，您要的资料，我们局里可是高度重视。何局长亲自指示，要我们全力配合。这不，我们连夜把能找到的资料都给您送来了，一份都没少。从建国初期的土地勘测手稿，到九十年代的规划草图，全在这儿了。”
他刻意加重了“一份都没少”这几个字，眼神里的挑衅几乎不加掩饰。
周围的同事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林正的反应。在他们想来，这个年轻人要么会暴跳如雷，指责对方故意刁难；要么会面露难色，知难而退。
然而，林正的反应，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只见他快步走出办公室，绕着那堆文件山走了一圈，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露出了惊喜和感动的神情。他几步走到刘斌面前，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摇晃着。
“刘主任！太感谢了！真是太感谢你们了！”
刘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一愣，手被握着，抽都抽不回来。
“我代表项目组，代表红星小区的全体居民，对国土局这种认真负责、为民服务的工作态度，表示最诚挚的谢意！”林正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何局长高风亮节，刘主任您办事效率这么高，真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有了这么详尽的资料，我们对改造工程的科学规划，就更有信心了！”
他一边说，一边还亲热地拍了拍刘斌的肩膀，那真诚的眼神，那感激的笑容，仿佛刘斌不是来给他下绊子的，而是来给他送锦旗的。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刘斌彻底懵了。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的话，此刻全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一块涂满了蜜糖的棉花上，黏糊糊的，说不出的别扭。
这剧本不对啊！他不应该气急败坏吗？他不应该摔门而去，去找周书记告状吗？他怎么还感谢起我来了？
“那个……林局长，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刘斌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话，只想赶紧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不不不，必须感谢！”林正把戏做足，转头对办公室里还在发愣的众人说道，“大家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刘主任倒茶！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国土局同志们的务实精神！”
这一下，连那些老油条都憋不住了，有人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是在强忍着笑。
刘斌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感觉自己像个被围观的小丑。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用力抽出手，尴尬地笑了笑：“不……不喝了，局里还有会。林局长，资料都在这儿了，您慢慢看，我们就不打扰了。”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刘斌仓皇的背影，林正嘴角的笑意才缓缓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平静。
他知道，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些文件，而是静静地站了片刻。
【系统提示：检测到宿主成功化解官僚主义的软性对抗，展现了高超的斗争智慧，民心值+500。】
脑海里的声音，是对他刚才那场即兴表演的最好肯定。对付阳谋，最好的方式就是顺着它，把它捧到天上去，让对方下不来台。
他拉开窗帘，阳光照了进来。他搬过一张椅子，就坐在门口，开始了他的工作。
他没有一本一本地翻阅，那无异于大海捞针。他的方法，更像一个高明的图书管理员。他先是将所有卷宗和文件箱，按照上面的模糊标签，进行粗略的分类：地质勘探、规划设计、审批函件、会议纪要……
然后，他开始处理第一类，地质勘探。
他拿起一卷，解开麻绳，【绝对记忆】能力瞬间开启。他的眼睛就像一台最高速的扫描仪，飞快地扫过一张张泛黄的图纸和报告。上面的数据、文字、签名、日期，像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被系统自动整理、归档、建立索引。
一页，两页，一本……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办公室外的同事透过门缝看过来，只见林正坐在文件山前，几乎是以一种残影般的速度在翻动着那些脆弱的纸张，表情专注得像一尊雕塑。
“他这是……在看书，还是在扇风？”有人小声问。
“不知道，但感觉……有点邪门。”
他们不知道，在林正的脑海里，一个庞大的、关于红星小区地块的数据库正在飞速建立。每一份文件的核心信息都被提取出来，形成一个数据节点。
【文件编号：地勘007】
【内容：1993年清河县东郊地质初勘报告】
【关键信息：土壤样本检测出微量铬、铅残留，建议进行深度净化处理后再用于民用建筑。】
【签批人：王建国（时任勘测队队长）】
【文件编号：规划015】
【内容：1994年红星住宅项目一期规划草案】
【关键信息：未提及土壤净化环节，建筑密度超标。】
【签批人：张伟（时任规划科科长）】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正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完全沉浸在这个由故纸堆构成的世界里。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系统则像一个最忠实的助手，不断地进行着数据比对和逻辑校验。
下午四点，当他翻完最后一本地质勘探卷宗时，系统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提示。
【系统提示：数据交叉对比发现一处低级逻辑矛盾。】
林正的动作停了下来。他闭上眼睛，在脑海的数据库中输入了指令。很快，两份文件被高亮显示出来。
他站起身，在那堆积如山的文件里精准地抽出了两份薄薄的报告。
一份是《关于清河县城东化工厂搬迁遗留地块土壤修复验收报告》，签署日期是1995年3月12日。报告结论是“土壤修复完成，各项指标符合住宅用地标准”。签批人一栏，是一个叫“孙志强”的名字，头衔是县环保局技术科科长。
另一份，则是一张人事调动通知的复印件，发文单位是县人事局。内容是关于任命孙志强同志为县环保局办公室副主任的通知。而这份通知的生效日期，是1995年3月1日。
林正将两份文件并排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一个已经被调离技术岗、去办公室当副主任的人，在调令生效11天后，却依然以“技术科科长”的身份，在如此重要的一份技术验收报告上签了字。
这不合常理。
要么，是人事调动延迟了，文件日期写错了。要么，就是这份至关重要的验收报告，是伪造的。有人为了让流程“看起来”完整，事后补了这份报告，并且随便找了个已经调离的人来签字背书，因为一个已经不在技术岗位上的人，将来即便出了事，也更容易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这虽然不是直接指向何建军的铁证，但它就像堤坝上的一道微小裂缝。只要顺着它挖下去，整座堤坝，都有可能轰然倒塌。
与此同时，国土资源局，何建军的办公室。
一份关于林正的背景调查报告，正摆在他的面前。报告很薄，内容简单得让他直皱眉头。
林正，男，25岁。父母是邻省的普通工人，家境清白。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一路保送，名校法学院毕业。毕业后以全省第一的成绩考取公务员，分配到白云镇。在白云镇的履历也简单得像一张白纸，除了搞了些标准化种植和电商，没什么特别之处。社会关系更是简单，除了一个叫马东的刑警队长，几乎没什么过硬的朋友。
“就这些？”何建军抬起头，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心腹。
“局长，查了好几遍，就这些。他干净得……有点不像真的。”心腹擦了擦汗。
何建军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干净？这个世界上，哪有真正干净的人？尤其是在官场。越是看起来干净，背后隐藏的东西就可能越深。
一个没背景、没根基的乡镇小子，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自己叫板？他凭什么？
何建军的脑海里，浮现出周强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又想到了县委周书记。难道……这小子是上面某位大佬暗中布下的棋子？专门用来敲打自己的？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野草般疯长。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林正为何如此有恃无恐。
他以为林正的武器是那些档案，现在看来，他错了。林正真正的武器，是他背后那个看不见的“人”。
何建军的眼神，渐渐变得阴鸷起来。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无法掌控的变数。
他拿起电话，拨给了刘斌。
“那个姓林的，还在看资料？”
“在看，局长。跟个书呆子一样，看了一天了，没见他出来过。”
“派人盯紧他。他不是想查吗？就让他查。”何建军的声音很冷，“另外，你去一趟档案室，把那个铁皮柜……再加两把锁。”
他要看看，这颗棋子，和他背后的棋手，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而此刻，在项目组的办公室里，林正将那两份文件小心地收好。他看着窗外渐渐沉下的暮色，知道自己的第一步棋，已经找到了落子之处。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马东的电话。
“东哥，是我，林正。想请你帮我查个人，叫孙志强，大概五十多岁，二十多年前，在县环保局当过技术科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