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吸饱了墨的绒布,将红星小区和县政府大院一并包裹了进去。林正的宿舍里,灯还亮着。
他没有再去看床底下的那个麻袋,里面的东西,已经全部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只是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片被路灯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黑暗。
电话是打出去了,棋子是落下了,但水面之下,是暗流还是礁石,无人知晓。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这种等待,比冲锋陷阵更考验一个人的心性。
第二天,当林正神清气爽地出现在办公室时,发现气氛有些异样。
那座由国土局友情赞助的“卷宗山”,依旧盘踞在办公室的中央,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但同事们的眼神,却从昨日的看热闹和同情,多了一丝敬畏,甚至……是恐惧。
因为林正,这个在他们眼中年轻得过分的副局长,昨天一整天,就坐在那座“山”前,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个老僧入定。他翻阅那些故纸堆的速度,与其说是在阅读,不如说是在施法。纸页翻飞,带起一阵阵陈腐的微风,可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项目组里那个最喜欢泡茶聊天的老王,今天破天荒地第一个给林正的杯子里续上了热水。他端着自己那把紫砂壶,凑到林正办公室门口,小心翼翼地探进半个身子。
“林局,您……您这真是神了。这么多东西,您这是要编一本《清河县土地志》啊?”老王半是恭维半是试探。
林正从一份标着“1987年”的图纸上抬起头,冲他温和地笑了笑,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王哥说笑了。老旧小区改造是民生大计,基础工作一定要做扎实。我们现在多下一分功夫,将来施工的时候就能少一分风险。这叫‘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嘛。”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充满了官方的、让人无法反驳的正确性。
老王干笑了两声,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太极推手上,滑不溜手,使不上劲。他看着林正那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神,心里直犯嘀咕。这年轻人,到底是真傻,还是道行太深?他看不透。
“那……那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们。”老王识趣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林正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他并没有真的在看这些东西,他的大脑在高速回放着昨晚记下的所有关键节点,寻找着那条被隐藏了二十年的、通往真相的逻辑链。
他知道,何建军和刘斌都在等。等他被这堆废纸逼疯,等他知难而退,等他露出破绽。
可他们不知道,这座“卷宗山”对他而言,不是障碍,而是最好的掩护。他表现得越是投入,越是“书呆子气”,就越能麻痹对手,为自己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下午三点,手机在口袋里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林正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去茶水间倒水,整个过程从容不迫。走到无人的角落,他才拿出手机。是马东发来的信息,一如既往地简练。
“孙志强,男,62岁,县环保局技术科前科长,95年3月调任办公室副主任,03年因病提前内退。丧偶,独居,住城南吉祥里18号。为人孤僻,不喜与人来往。内退原因据说是慢性神经衰弱,但也有传言是得罪了人,被边缘化了。这老头有个怪癖,爱吃醋,还非要自己酿的那种山西老陈醋。”
信息下面,还附了一张偷拍的侧面照。照片上的老人头发花白,身形消瘦,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发呆,眼神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落寞和警惕。
林正的目光,落在了“爱吃醋”和“自己酿”这几个字上。
他删掉信息,回到办公室,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他继续拿起一份文件,仿佛刚才只是去喝了口水。
但他的心里,已经有了计划。
直接找上门去,以项目组的名义,甚至是纪委调查的口吻?不行。那只会把一个本就惊弓之鸟的老人,彻底吓得缩回壳里,什么都问不出来。
对付一个被岁月和恐惧浸泡透了的人,不能用强硬的手段。你需要给他一个无法拒绝、又不会引起他警惕的理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地剥开他的心防。
又过了半个小时,林正将手里的文件“看”完,伸了个懒腰,对外面喊了一声:“小李,过来一下。”
被点到名的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闻声立刻跑了进来:“林局,您有什么吩咐?”
“你去县委老干部局跑一趟,”林正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空白的介绍信,飞快地写好,盖上项目组的公章,“就说我们老旧小区改造项目,需要对全县所有企事业单位的退休干部,特别是涉及工程、技术类的老同志,进行一次普遍性的走访慰问,听取他们对城市建设的宝贵意见。请他们提供一份详细的、包含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的退休人员名册。”
小李一愣,慰问退休干部?这跟小区改造有什么关系?但他看着林正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好的林局,我马上去!”
看着小李跑出去的背影,林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要的,就是这份名册。有了它,他去拜访孙志强,就不是私下接触,而是代表组织的、合情合理的“慰问”。
做完这一切,林正提前下了班。他没有回家,而是拐进了县城里一条最古老的小商品街。他在一家挂着“南北干货”招牌的老店门口停下,走了进去。
“老板,你这里有没有年份足、味道正宗的山西老陈醋?”
半小时后,林正提着一个用油纸和草绳精心包裹的醋瓶,走出了小店。那墨色的液体在玻璃瓶里轻轻晃荡,散发着一股醇厚而霸道的酸香。
……
吉祥里,是清河县最有年代感的老街区。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白墙灰瓦上,爬满了青苔。这里没有高楼大厦的压迫感,时光仿佛都流淌得慢了半拍。
林正提着那瓶醋,手里还拿着一份刚从老干部局取来的、厚厚的退休名册,走在巷子里。他没有直接去18号,而是在巷口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停下,要了一只孙悟空造型的糖画。
他一边慢悠悠地吃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吉祥里18号,是一座带院子的独栋小楼,看得出当年条件不错,但现在已经显得有些破败。院墙上,几株蔷薇开得正艳,给这栋沉默的老宅,添了一丝生气。
院门虚掩着。
林正吃完最后一口糖画,将竹签扔进垃圾桶,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这才拿着名册和那瓶包装古朴的老陈醋,走上前去。
他没有敲门,而是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院子里,一个消瘦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几个坛坛罐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复杂的酸味。
那人听到了脚步声,身体猛地一僵,像一只受惊的猫,豁然回头。
正是照片上的孙志强。
当他看到林正,一个陌生的、穿着干部服的年轻人,提着东西站在自己院子里时,他那本就警惕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身边一把用来翻土的小铁铲。
“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戒备。
林正没有再往前走,他站在原地,脸上露出一个无害的、甚至带着几分歉意的微笑。他扬了扬手里的名册和醋瓶,像是怕对方误会。
“孙老,您好,您别紧张。”他的声音温和而清晰,“我是县老旧小区改造项目组的,我叫林正。这是县里统一安排的,来走访慰问一下咱们县里的老专家、老同志,听听您对我们工作的意见。”
他一边说,一边将那份厚厚的名册翻开,指着其中一页:“您看,这是老干部局给的名单,我们是按名单来的,绝对不是私自打扰。”
孙志强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名册,脸上的戒备没有丝毫放松。
林正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刚从城南那家‘老字号’过来,听老板说,全县最懂醋、最会酿醋的就是您。我家里也有长辈好这一口,就顺手给您带了一瓶他们店里镇店的八年陈酿,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他将那瓶醋轻轻地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往后退了一步,始终与孙志强保持着一个安全的、不具侵略性的距离。
孙志强的目光,从林正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瓶醋上。当他看到那熟悉的油纸包和草绳捆扎方式时,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但他依旧没有开口,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正知道,第一道考验,来了。他不能急,也不能退。他就那么微笑着站在那里,坦然地迎接着对方审视的目光,像一个真诚来访的晚辈,等待着主人的发话。
良久,孙志强沙哑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
“民政局的……来管城市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