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眼睛,就那么嵌在门上的窥孔里,像一块被硬生生塞进去的、没有温度的琥珀。
黄褐色的竖瞳,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情感波动,只有爬行动物般的冰冷和审视。它静静地看着门外的两个人,仿佛在评估他们是猎物,还是无害的路人。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极长。秦峰的手僵在半空,指关节绷得发白,全身的肌肉都进入了一种猎豹扑击前的戒备状态。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那只眼睛带来的压迫感,远比任何凶神恶煞的罪犯都要强烈,因为它背后,是一个未知的、非人的世界。
院子里那“沙沙”的拖行声已经消失,可那声音仿佛钻进了骨头缝里,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林正的呼吸依旧平稳。他目光清澈,直视着那个窥孔,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基层干部的温和笑意。他比秦峰更能感受到这座院子里的诡异,【好人有好报系统】的面板上,代表“民怨”的淡黑色雾气,正从院墙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溢出,像有生命一般,缠绕着整座宅院。
他上前一步,挡在了秦峰身前,将手中那面鲜红的锦旗稍微举高了一些,让那四个烫金大字正对着窥孔。
“请问,是赵来顺老先生家吗?”
林正的声音不大,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礼貌,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们是县民政局的,下来搞基层走访。听乡亲们说,赵老先生医术高明,品德高尚,几十年如一日为村民服务,我们代表组织,特地来给您送一面锦旗,表达一下敬意和感谢。”
他这一番话说得字正腔圆,滴水不漏,仿佛真的是来慰问先进典型的。
窥孔里的那只眼睛,似乎因为这番话而微微动了一下。光线变化,那只竖瞳消失了。
门后,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秦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门后的人是被唬住了,还是在盘算着什么更恶毒的伎俩。他甚至做好了准备,一旦门开,不管冲出来的是什么,他都会在第一时间把林正护在身后。
“民政局的?”
一个苍老、沙哑,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带着浓重的疑虑,“我一个乡下土郎中,惊动不了各位官老爷。锦旗就免了,心意领了,回吧。”
这声音,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阴冷。
“赵老先生,您太谦虚了。”林正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反而更加真诚,“现在全县都在宣传您这样的好人好事,这是弘扬社会正能量。我们今天来,不光是送锦旗,也是想跟您请教一下,看看能不能把您的经验在全县推广,帮助更多因病致贫的家庭。这可是我们民政局今年的重点工作,我们领导非常重视。”
他巧妙地将“个人行为”上升到了“组织安排”,还搬出了“领导重视”这块万能的挡箭牌。
门后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秦峰紧张地盯着门板,他觉得林正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而且跳的还是套路优美的交际舞。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缓缓地、不情愿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后。
来人不高,甚至有些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灰色布褂,头发花白稀疏,贴在头皮上。他的脸很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农民长相,皮肤黝黑,布满了深刻的皱纹。
可他的眼睛,却和那张脸格格不入。那是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眼白浑浊,瞳孔却黑得吓人,看人时,带着一种蛇类般的、黏腻的审视感,仿佛能穿透衣服,看到骨头。
他就是赵来顺,赵三手。
他的目光在林正手中的锦旗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在林正和秦峰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了秦峰那双藏不住煞气的眼睛上。
赵来顺的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既然是领导安排的工作,那就进来坐吧。”他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院子小,别嫌弃。”
秦峰的心头一凛,他觉得这不像邀请,更像是一个陷阱的入口。
林正却像是毫无察觉,捧着锦旗,一脸荣幸地迈步走了进去:“打扰赵老先生了。”
一脚踏入院内,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味道,是草药的苦香、泥土的腥气、阴暗角落里苔藓的腐败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让人胸口发闷。
院子不大,却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墙角堆着一摞摞黑色的瓦罐,罐口用红布紧紧封着,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屋檐下挂着一串串风干的蛇皮和不知名的动物骨骼。院子中央,没有种菜,而是用竹子围了几个大小不一的圈,里面是些奇形怪状的植物,有些叶片上甚至带着诡异的斑点。
整个院子,透着一股与生机勃勃的农家小院截然相反的死气。
【叮!检测到宿主进入强‘民怨’场域,此地怨气凝结,已影响环境。检测到目标人物‘赵来顺’,头顶民怨黑气浓度:580。警告:此人极度危险,请宿主万分警惕!】
林正的眼角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580的民怨值!当初那个贪污腐败的镇长,黑气最浓的时候也不过三百出头。这个赵三手,手上沾染的罪恶,远超想象。
“两位同志,喝点什么?我这儿只有自己泡的药茶。”赵来顺关上大门,那“吱呀”声再次响起,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他慢悠悠地走在前面,脚步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
“不了不了,我们不渴,办完正事就走,不耽误您老休息。”林正连忙客气地推辞。
秦峰则一言不发,一双眼睛像雷达一样,警惕地扫视着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到一个竹圈里,地面上的泥土有被拖行过的痕迹,和他刚才听到的“沙沙”声完全吻合。
“赵老先生,这是我们民政局和县里的一点心意。”林正走到院子中央,郑重地将锦旗展开,递了过去。
阳光下,那面“医者仁心”的锦旗显得格外讽刺。
赵来顺伸出他那双干枯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接过了锦旗。他浑浊的眼睛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脸上看不出喜怒。
“呵呵……”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沙哑难听,“医者仁心……好,写得好啊。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官府的人给我送这个。”
他随手将那面锦旗靠在墙角的一个瓦罐上,像是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既然来了,就进屋坐坐吧。”他指了指正屋的门,“站着说话,不像样子。”
秦峰刚想找借口拒绝,林正已经笑着应下:“那就听赵老先生的。”
他知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藏着最多的秘密。
正屋里光线很暗,窗户被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大半。一进门,那股混杂的味道就更浓了。屋子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灰。墙边是一排顶到天花板的药柜,无数个小抽屉紧紧闭合,像一张张沉默的嘴。
最让秦峰头皮发麻的,是靠西墙摆着的一排玻璃罐。罐子里泡着各种东西,有蛇,有蝎子,有蟾蜍,甚至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形态扭曲的生物,它们在浑浊的药酒里,仿佛还保留着死前的挣扎姿态。
赵来顺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三个满是茶渍的粗瓷碗,放在桌上,又提起一把黑乎乎的铁壶,给每个碗里都倒了些颜色深褐的茶水。
“两位同志,尝尝。我这茶,清心明目,外面可喝不着。”他慢悠悠地说着,自己端起一碗,吹了吹,却不喝,一双小眼睛透过缭绕的热气,在林正和秦峰脸上打转。
林正看着碗里那深不见底的茶水,微笑道:“赵老先生,我们这次来,除了送锦旗,还想跟您咨询个事。”
“哦?说来听听。”赵来顺放下茶碗。
“是关于王家庄的。”林正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听说,您给王家庄的一户人家看过病,就是那个……丈夫前不久刚出意外死了的王秀兰家。”
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赵来顺脸上的那丝虚假笑意,慢慢敛去。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像是在回忆。
“王秀兰?”他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她男人死了,她伤心过度,神思恍惚,她婆婆托人来我这儿求了个安神的方子。怎么,这户人家,也归你们民政局管?”
他的回答天衣无缝,甚至还带着一丝对病人的关切。
林正笑了,端起那碗茶,却没有喝,只是放在鼻尖下轻轻闻了闻。
“安神的方子,自然是好的。”他慢悠悠地说道,仿佛在品鉴茶叶,“只是我们听说,这方子里,似乎用了一味很特别的药材……叫曼陀罗花籽,对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赵来顺那双一直半眯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一道冰冷的、毒蛇般的寒光,从他眼中一闪而过。屋子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好几度。
他死死地盯着林正,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森然杀意。他没有回答林正的问题,而是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用一种近乎于耳语的、阴森的声音反问道:
“两位同志,你们……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