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隆中。
与长安城那混合着铁水、煤灰与权欲的喧嚣不同,这里的风是清的,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卧龙岗上,几间茅庐错落有致,掩映在青松翠竹之间。庐前,是一片被主人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田垄,垄上的禾苗已经抽穗,绿油油的一片,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金色的波光。
一个青年正躬身在田间,卷着裤腿,赤着双脚,小心翼翼地除去几株杂草。他身形修长,面如冠玉,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却难掩其眉宇间的出尘之气。他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慢条斯理,仿佛拔草不是劳作,而是一种与土地的对话。
此人,正是诸葛亮,字孔明。
一只黄犬摇着尾巴,趴在田埂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不远处,他的弟弟诸葛均正抱着一捆书简,从山下的小路走来,脸上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急切。
“兄长,兄长!”诸葛均人未到,声先至,“又来消息了!”
诸葛亮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目光平静地望向自己的弟弟。他没有问是什么消息,只是从田里走上田埂,在水渠边洗了洗手脚上的泥。
这些日子,从外界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离奇,一天比一天骇人。
起初,是说十八路诸G侯讨董,天下响应。这在他预料之中,董卓倒行逆施,必为天下所弃。
可紧接着,风向就变了。
虎牢关前,诸G侯联军大败,血流成河。传言说,董卓军中出现了一种能自行移动的钢铁巨兽,刀枪不入,口喷烈火,联军的勇士在其面前,与草芥无异。
再然后,是曹操与袁绍合兵,集结北方最后的精锐,在官渡与董卓决战。结果,袁绍被俘,曹操率残部投降。
至此,整个北方,尽归董卓之手。
天下,在一种最不可思议,也最令人胆寒的方式下,被“统一”了。
“这次又是什么?”诸葛亮接过弟弟递来的竹筒,拧开,喝了一口清凉的井水。
“是荆州来的商队带回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诸葛均喘着气,脸上混杂着兴奋与惊惧,“他们说,董卓……董卓在长安城,大肆兴修土木,还建了个什么……‘格物院’,专门研究些奇技淫巧。他还从一个叫‘商城’的地方,换来了亩产三千斤的‘神物’,叫什么‘地蛋’,正在关中推广!”
亩产三千斤?
饶是诸葛亮素来镇定,听到这个数字,执着竹筒的手也不由得一顿。这已非人力,近乎神迹。
“还有呢,”诸葛均压低了声音,凑到兄长耳边,神神秘秘地说,“外面都传疯了。说董卓不仅抢了貂蝉,还把江东的大小乔,还有……还有袁绍的儿媳妇甄氏,全都弄进了相国府。啧啧,当真是收尽了天下绝色。可最怪的是,有从长安逃出来的仆役说,董卓把这些美人像菩萨一样供着,好吃好喝,就是……从不碰她们。蔡邕的女儿蔡琰,更是被他请去主持什么‘文渊阁’,编撰史书,地位尊崇得很。”
诸葛均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事儿荒唐,忍不住摇了摇头:“兄长,你说这董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会儿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一会儿又像是求贤若渴的明君。一会儿是纵欲无度的色鬼,一会儿又像是……像是守着宝山不动心的柳下惠。我脑子都快被他给搅糊涂了。”
诸葛亮没有说话。
他将竹筒递还给弟弟,转身走回茅庐。
茅庐不大,却收拾得极为洁净。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那不是寻常的州郡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线,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山川走向、河流分布、人口密度,甚至各地的士族豪强势力。
这是他数年来呕心沥血的成果,也是他为未来那位“有缘人”准备的,一份匡扶汉室的宏伟蓝图——隆中对的雏形。
可现在,他看着这张图,心中却第一次生出了无力感。
他的所有谋划,都建立在一个基本前提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汉室倾颓,民心思安。他可以凭借自己的智谋,辅佐一位仁德之主,占据天时地利,联合一方,对抗一方,最终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再徐图天下。
这是一个基于现实逻辑的,精妙的政治与军事构想。
可董卓的出现,将这个“现实”,砸了个粉碎。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落在代表着北方的,那一大片被墨色浸染的区域。
那不是一个寻常的割据势力。那是一个怪物。
一个不遵循任何常理,不按任何牌理出牌的怪物。
他拿起一支笔,在一片空白的竹简上,写下了“董卓”二字。
然后,他开始在下面分条列举。
其一,武。
钢铁巨兽,火炮齐鸣。这是超越时代的力量,非人力所能及。这股力量的来源,是个谜。是这股力量,让他得以无视所有传统的兵法与谋略,用最野蛮的方式,碾碎了所有的抵抗。
其二,政。
废立天子,屠戮士族,焚烧洛阳。其行径残暴不仁,与桀、纣无异。可另一面,他却在关中推广高产作物,兴修水利,甚至建立什么“格物院”。暴君之行,与明主之政,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这不合情理。暴君只知索取,而他,似乎在“创造”。
其三,人。
他羞辱曹操,逼降袁绍,视天下英雄如无物。他网罗天下美人,行径如同强盗。可他对待这些“战利品”的方式,又充满了诡异的“尊重”。囚禁,却不亵玩。赐予荣华,却隔绝于世。这不像是单纯的占有,更像是一种……冷酷的“收藏”。
诸葛亮写着写着,眉头越锁越紧。
这些看似矛盾的行为,背后是否有一条统一的逻辑?
他试图去揣测董卓的动机。
图财?他已尽占天下最富庶的北方,财富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数字。
图权?他已是事实上的皇帝,权倾朝野,生杀予夺,无人能制。
图名?他早已恶名满天下,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图色?从他对那些美人的态度来看,似乎也并非耽于此道之人。
一个无所求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想做什么。
诸葛亮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棋手,穷尽毕生所学,摆好了一盘惊天大棋。可对面的那个对手,却根本不看棋盘,他直接走过来,一脚将棋盘踹翻,然后掏出一柄大锤,问你:“还下不下了?”
这还怎么下?
所有的计谋,所有的纵横捭阖,在绝对的力量和完全无法预测的行为模式面前,都显得苍白而可笑。
“兄长,你在想什么?”诸葛均端着一盘刚切好的瓜走进来,看到兄长站在地图前,神情凝重。
“我在想,天下的棋局,或许已经变了。”诸葛亮轻声说道,他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望向窗外。
窗外,是宁静的田园,是起伏的卧龙岗。
可他的眼神,却仿佛穿透了这片宁静,看到了千里之外的长安。
那座被魔王盘踞的城市,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那里的百姓,是在水深火热之中哀嚎,还是真的如传言所说,因为吃上了“地蛋”而安居乐业?那个叫董卓的男人,他每日面对着满朝被他用武力慑服的文武,面对着一屋子被他强抢而来的绝色美人,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诸葛亮发现,他所有的情报,都来自于道听途说。
商人的闲谈,士子的抱怨,逃兵的夸大之词……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出的,只是一个光怪陆离的、矛盾重重的鬼影。
他看不清董卓的真面目。
而看不清,就意味着无法判断,无法预测,更无法与之对抗。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待。等待刘表老去,荆州生变;等待刘焉、刘璋无道,益州民怨沸腾。等待天下有变,他便可辅佐明主,乘势而起。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等待”,或许是天下最愚蠢的策略。
因为那个叫董卓的男人,他根本不给你等待的机会。他在用一种你无法理解的速度,重塑着整个天下的格局。等你觉得时机成熟时,或许,连棋盘都不复存在了。
“均。”诸葛亮忽然开口。
“嗯?兄长?”
“备车,我们去一趟襄阳。”
诸葛均愣住了:“去襄阳做什么?见刘景升吗?他未必会见我们。”
“不。”诸葛亮摇了摇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棋手终于下定决心,要亲自走到棋盘边,看清对手模样的决然。
“我要去找水镜先生,还有庞士元他们。”
“我要知道,关于长安,关于董卓,所有的一切。”
“我要亲耳听到,每一个从长安回来的人,他们口中的每一个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如果传言是假的,那我们就要找到对抗这个魔王的方法。”
“可如果……”
“如果传言是真的……”
诸葛亮没有说下去。他只是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张地图。
如果那个魔王,真的在用他的方式,让百姓吃饱了肚子……
那他,诸葛孔明,这一身的经天纬地之才,又该用来做什么?他所坚信的,匡扶汉室、拯救苍生的“大义”,又将置于何地?
这是一个足以动摇他毕生信念的问题。
他必须,也一定要,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