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蔡文姬的声音不重,却像一枚投入古井的石子,让满室的涟漪瞬间凝固。
想错了?
甄宓抬起头,泪痕未干的眼眸里满是茫然。貂蝉、大乔、小乔,也都齐齐望向了她。在这座府里,蔡文姬是特殊的存在。她不像貂蝉那般,与那个男人有过血海深仇的纠葛;也不像大小乔,是被纯粹的武力从家中掠来。她是被那个男人从匈奴之地“带”回来的,并且被赋予了整理典籍、编撰史书的重任。
她的视角,或许真的与众人不同。
蔡文姬没有卖关子,她走到窗边,目光穿过那嵌着精钢的窗棂,望向庭院里那株盛放的海棠。
“我们都觉得,他是一个粗鄙、残暴、喜怒无常的屠夫,对吗?”她开口,像是在问众人,也像是在问自己,“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你掳入府中,行径与强盗无异。他将我们囚禁于此,赐予我们华服珍宝,却又对我们不闻不问,如同对待一件件陈列品。这一切,都充满了矛盾,令人费解。”
她的语速不快,条理清晰,仿佛不是在讨论自己的命运,而是在剖析一卷晦涩的古籍。
“可若是,我们将他所有的‘恶’,都看作是一种‘宣告’呢?”
“宣告?”小乔忍不住眨了眨眼,好奇地追问。
“对,宣告。”蔡文姬回过身,清亮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做的每一件恶事,都无比张扬,唯恐天下人不知。火烧洛阳,他让火光映红半边天;废立天子,他要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进行;羞辱袁绍,他要大宴群臣,让所有人都看见昔日盟主的狼狈。包括……将你带来。”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甄宓身上。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而他,是唯一的角儿,卖力地扮演着一个天底下最恶的人。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一个真正沉溺于欲望的暴君,他的许多暴行,往往是隐秘的,是关起门来满足私欲。可他,却要把自己所有的‘不堪’,都赤裸裸地展示给整个世界看。”
甄宓的心,被这番话狠狠地敲了一下。
她回想起那日大殿上的情景。那个男人狂放的笑声,粗鄙的言语,以及最后那句“谁敢说一个不字,灭他九族”的咆哮。现在想来,那一切都充满了强烈的表演感,仿佛他不是在对自己施暴,而是在对殿上那数百名公卿百官,对整个天下的士族门阀,进行一场公开的处刑。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大乔的声音温柔,却也带着深深的困惑,“扮演一个恶人,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蔡文姬的嘴角,泛起一抹复杂的笑意,“好处就是,当所有人都认定你是一个疯子、一个魔鬼时,便再也无人能用世俗的道德与礼法来揣度你、束缚你。他便获得了真正的,为所欲为的‘自由’。”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深沉了些。
“而这,或许正是他保护我们的方式。”
“保护?”
这两个字一出口,连貂蝉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甄宓更是觉得荒谬绝伦,那个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怎么可能是她的保护者?
“妹妹们想一想,”蔡文姬的思路愈发清晰,“我们这些人,原本的命运会是怎样?”
她看向大小乔:“江东已破,你们身为周氏与孙氏的家人,若非被他提前‘请’来长安,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作为战利品,被赏给某个有功的将领,从此流离于乱军之中,红颜薄命。”
她又看向貂蝉:“你周旋于我父王允与他、与吕布之间,无论最终谁胜谁负,你这枚棋子的结局,都早已注定。或被灭口,或被遗忘,绝无可能善终。”
最后,她看向甄宓,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忍:“而你,甄妹妹。袁氏覆灭,你身为袁熙之妻,容貌又如此出众,你觉得,你会落到谁的手里?是曹操,还是他麾下的某位将军?无论跟着谁,在那个以男性为主宰的军帐与后宅里,你能指望的,是所谓的怜惜,还是无法自主的命运?”
蔡文姬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温柔而锋利的刀,精准地划开了她们不愿面对的、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
甄宓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出身世家,饱读诗书,又怎会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崩坏的乱世里,一个失去家族庇护的美貌女子,意味着什么。
她会成为一件珍贵的“物品”,在不同的强者手中流转,她的喜怒哀乐,她的生死荣辱,都将系于那个男人的喜好。曹丕……她隐约听过这个名字,曹操的儿子,一个同样充满野心的年轻人。跟着他,自己的命运,真的会比现在更好吗?
“他用最粗暴、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将我们从各自原本的命运轨迹上,强行夺了过来。”蔡文姬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在每个人心头响起,“他当着天下人的面,给我们打上了‘董卓的女人’这个烙印。这个烙印,是耻辱,是枷锁,但同时……”
“也是一道护身符。”
“一道能让天下所有狼、虎、豺、豹,都不敢再对我们生出半分觊觎之心的,最强大的护身符。”
阁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风,吹得檐下银铃叮当作响,那声音,此刻听来,竟像是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甄宓的脑子,彻底成了一片浆糊。
耻辱的烙印……是护身符?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那……那他为何……又不碰我们?”小乔小声地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那个问题,“既然是‘保护’,为何又要用这种方式……把我们关起来,不闻不问?”
“这正是我最不解,也最佩服他的地方。”蔡文姬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学者发现真理时的光芒,“他将我们夺来,是为了‘宣告所有权’,以此隔绝外界的觊觎。而他不碰我们,或许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从未将我们真正当做他的私有物。他只是……一个看管者。”
“他用世间最奢华的物质,供养着我们。这或许是一种补偿,补偿他加诸于我们名节之上的损害。他又用最严密的守卫,将我们与外界隔绝。这或许是一种囚禁,但换个角度想,他又何尝不是在为我们营造一个,绝对安全的,远离乱世风雨的‘桃源’?”
桃源?
甄宓看着这满室的金玉,看着窗外森然的护卫,心中泛起无尽的苦涩。这世上,竟有如此华丽而冰冷的桃源吗?
“我被他从匈奴带回时,心中也曾充满了怨恨与恐惧。”蔡文姬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我以为,我只是从一个狼窟,掉进了另一个虎穴。他给了我一座‘文渊阁’,里面有我毕生都读不完的典籍,却也派了无数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直到有一天,我因为整理一部残卷,需要一种早已失传的造纸术的资料。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开了一张清单。三天后,一队黑甲骑兵,风尘仆仆地从蜀地赶回,他们带回来的,不仅有造纸的工匠,还有整整一车,我闻所未闻的典籍孤本。为首的校尉告诉我,他们奔袭千里,灭了一个山中豪帅的坞堡,才从对方的密室里,找到了这些东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蔡文姬的目光悠远,“他不是在监视我,他是在……实现我的愿望。”
“他用最霸道、最不讲理的方式,去为我搜罗天下所有的知识。他不在乎过程,不在乎手段,他只要结果。他要我,蔡文姬,能够安心地做我想做的事。”
“所以,甄妹妹。”蔡文姬缓缓走到甄宓面前,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你再想一想,他将你安置在这里,给了你远超公主的用度,却对你不闻不问。他真的是忘了你,或者是不在意你吗?还是说,他只是在给你时间,让你自己,慢慢地,从那场噩梦中平复下来?”
“他建起高墙,布下护卫,真的是为了囚禁你这只金丝雀吗?还是为了,让你这只经历了暴风雨的凤凰,能有一个无人打扰,可以安心舔舐伤口的……巢穴?”
凤凰……巢穴……
甄宓的身体,剧烈地一震。
她想起了那把被她藏入袖中的银剪,想起了自己曾经升起的,以死明志的念头。
如果蔡文姬说的是真的……
如果那个男人所做的一切,真的是一场用心良苦的、扭曲的“保护”……
那她之前的绝望、挣扎,甚至寻死的念头,岂不都成了一场天大的笑话?她岂不是在用最愚蠢的方式,去误解,甚至对抗那个唯一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的人?
不。
不可能。
这太荒唐了。
那个男人在大殿上轻薄她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占有欲,那油腻的触感,那粗重的呼吸……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是无法被任何言语粉饰的。
可……
貂蝉、大小乔的经历,蔡文姬的分析,又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所有的认知都笼罩其中,让她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缝隙。
恨,变得不再纯粹。
怨,也开始动摇。
她的世界,被彻底颠覆了。她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片悬崖之上,脚下的土地正在一寸寸崩塌,前方是她无法理解的深渊,后方是她已经回不去的故土。
“我……”甄宓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眼前这几位与自己同病相怜,却似乎已经找到了某种“答案”的女子,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被同类抛下的恐慌。
蔡文姬看出了她的混乱,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甄宓的手背,声音温和。
“别急。答案,需要自己去找。你只需记住,在这里,没有人想伤害你。你所需要对抗的,或许,从来都不是那个男人。”
“而是你自己心中,那个早已根深蒂固的,关于‘他’的印象。”
说完,她便与貂蝉等人,起身告辞。
阁楼的门,被再次关上。
这一次,甄宓没有感到冰冷和孤寂。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蔡文姬最后的那句话。
需要对抗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自己心中的印象……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那把冰冷的银剪,似乎还藏在袖中。
可此刻,它却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这间囚笼,依旧是囚笼。
但甄宓的心中,却第一次,生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惊悚的念头——
这布满荆棘的牢笼,它的尖刺,究竟是朝内,还是朝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