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大营,此刻已化作一片沸腾的海洋。
夜幕并未带来寂静,反而成了狂欢的幕布。巨大的篝火在营地各处燃起,跳动的火焰将士卒们的脸庞映照得通红,也映照出他们眼中压抑不住的兴奋。大块的烤肉在火上滋滋作响,油脂滴落,激起一簇簇火苗,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劣质酒水的酸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肆意弥漫。
士卒们三五成群,围着火堆,用油腻的手抓着烤肉,将浑浊的酒水大口灌进喉咙。他们高声谈笑着,吹嘘着白日的见闻,用最粗鄙的言语想象着吕布是如何夹着尾巴逃窜,幻想着进入长安后能分到多少金银财宝,能抢到哪个美貌的女人。
胜利的喜悦,像一种最烈的酒,麻痹了他们对战争的恐惧,也放大了他们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更是热烈到了顶点。
袁绍高坐主位,他那张英武的面庞因为饮酒而泛着红光,眼神里满是睥睨天下的豪情。那面从战场上缴获的、象征着并州狼骑荣耀的黑色大旗,此刻就斜靠在他的帅位旁,像一个被驯服的战利品,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威严。
“哈哈哈哈!”袁绍举起手中的青铜爵,对着帐下济济一堂的将领们,声音洪亮,“诸位!今日之胜,非淳于将军一人之功,亦非我袁本初一人之功,乃是天命所归,乃是我等汉室忠臣,众志成城之功!”
“盟主英明!”
“盟主神武!”
帐下,颜良、文丑、韩馥、孔融等人纷纷起身,高举酒爵,恭维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淳于琼更是满面红光,他已经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崭新的锦袍,在众人的吹捧中,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封侯拜将,名垂青史的那一天。
“想那董贼,不过一屠夫耳,窃居高位,倒行逆施,早已人神共愤!”袁绍饮尽杯中酒,将铜爵重重顿在案上,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吕布一败,董贼便如断一臂!我八十万大军,明日便可兵临函谷关下,一鼓作气,攻破关防,直捣长安,救圣驾于水火,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攻破关防!直捣长安!”
“为天下除贼!”
帐内群情激昂,所有人都被袁绍描绘的宏伟蓝图所感染,仿佛胜利已经唾手可得。
就在这片喧嚣的狂欢之中,一个不和谐的身影,从角落里缓缓站起。
曹操端着酒杯,一步步走到大帐中央。他的脚步很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众人狂热的心跳上,让周围的喧闹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静,这份冷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本初兄。”曹操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帐,“操,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袁绍正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快感,被曹操这么一打断,眉头不悦地皱起,但还是维持着盟主的风度,摆了摆手:“孟德,但说无妨。你我兄弟,何必见外。”
“操以为,吕布此败,太过蹊跷。”曹操没有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吕布此人,勇则勇矣,却极度高傲,视武名如性命。虎牢关下,他独对玄德兄弟与关、张二位猛将,尚且不退。今日,怎会与淳于将军交手不过三合,便弃旗而逃?此等奇耻大辱,不合其性。”
他此言一出,帐内刚刚还热烈的气氛,顿时冷了几分。淳于琼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他觉得曹操这话,分明是在质疑自己的战功。
袁绍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他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没有立刻说话。
曹操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其二,并州狼骑,乃天下精锐,来去如风。吕布若真心想走,淳于将军的步卒,未必能追得上。他为何要打这一场,又败得如此干脆利落?这不像是战败,倒像是……在演给我们看。”
“演?”袁绍冷笑一声,放下了酒杯,“孟德,你这话是何意?是说我八十万大军,都是看戏的蠢货吗?还是说,淳于将军的赫赫战功,是你曹孟德眼中一出滑稽的戏码?”
“盟主息怒!”淳于琼立刻站了出来,对着袁绍一抱拳,随即怒视曹操,“曹将军,我敬你是前辈,但你也不能如此血口喷人!末将与吕布匹夫,乃是真刀真枪的厮杀!他武艺虽高,但早已失了锐气,被我军声威所震慑,慌乱败走,有何奇怪!你这般说辞,莫非是嫉妒末将立下首功?”
“我并非嫉妒。”曹操的目光越过淳于琼,直视着袁绍,语气沉重,“我只是担心,这是一个陷阱。一个为我八十万大军,量身定做的陷阱!”
他转身走到悬挂的地图前,拿起一根木杆,指向函谷关前那片狭长的区域。
“诸位请看,我军明日的行军路线,必经此地。此地名为青龙谷,两侧皆是悬崖峭壁,谷道狭长,仅容数千人并行。我八十万大军若尽数入谷,首尾不能相顾,一旦谷口被堵,便如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董卓若是在此设下埋伏……”
“够了!”袁绍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怒喝道,“曹孟德!我看你是被董卓吓破了胆!”
他的声音,如同炸雷,在帐内回响。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吕布败了,你说是陷阱。大军将进,你又说有埋伏!”袁绍指着曹操,脸上满是失望与愤怒,“你究竟想说什么?难道要我八十万大军,因为你这无端的猜测,就停滞不前,坐视战机流逝吗?我告诉你,不可能!”
“本初兄,小心驶得万年船啊!”曹操痛心疾首。
“我看你是胆小如鼠!”袁绍毫不留情地讥讽道,“昔日酸枣会盟,你便畏缩不前。如今兵强马壮,你又故态复萌!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我等讨董大业,何日方能成功!”
曹操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握着木杆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争辩,却发现言语在袁绍的狂傲面前,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帐外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狂喜的表情,声音尖利地喊道:“报——!大捷!八百里加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讲!”袁绍大声道。
“启禀盟主!”传令兵激动地跪倒在地,“我军斥候刚刚回报,函谷关……函谷关前沿所有壁垒、箭塔,尽数被董贼自己付之一炬!关上守军,正连夜向关内撤退!他们……他们好像要弃关而逃了!”
此言一出,整个大帐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猛烈的欢呼!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袁绍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猛地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曹操,眼神中充满了胜利者的怜悯与嘲弄。
“孟德,你听到了吗?董卓要弃关而逃了!这也是你的陷阱吗?这也是他演的戏吗?”
曹操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中的木杆“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狂喜的袁绍,看着弹冠相庆的众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吕布的败退,是饵。
淳于琼的胜利,是钩。
而这函谷关守军的“溃退”,就是那最后收网的信号。
董卓,他甚至懒得再演下去,他用这种最拙劣,却也最有效的手段,将联军最后的理智彻底摧毁。
“传我将令!”袁绍的声音,在欢呼声中显得格外威严,“全军明日五更造饭,天明出发!目标,青龙谷!我要在董贼逃跑之前,将他们全歼于关内!”
“喏!”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彻底淹没了曹操最后的一丝希望。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帐,身后是震天的欢呼与喧闹,身前是冰冷的夜风。那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也没有。
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营帐,掀开帐帘,里面,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人早已等候在此,脸上同样带着喜色。
“主公,大喜啊!董贼要跑了!”夏侯惇兴奋地迎了上来。
曹操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地图前,拿起一支朱笔,在青龙谷的入口和出口处,画了两个沉重的叉。
众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传我将令。”曹操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明日入谷,我部兵马,自请殿后。”
“所有辎重车辆,能扔的都扔了,全军轻装简行。进入谷中,与前军拉开至少五里的距离。”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逐一扫过自己这些最亲信的家人与部将。
“记住我的话。”
“一旦谷中发生任何异动,无论前方是火光冲天,还是杀声震野,哪怕是盟主本人的帅旗倒下……”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得救援,不得恋战,即刻调转马头,从入口处,全速撤离。违令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