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脸上混着泪水、污垢和米汤的笑容,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无声无息,却又迅速地扩散开来。
城门下,那片由绝望和饥饿凝聚而成的人潮,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原本的推搡和嘶吼,渐渐平息。人们的目光,不再是四处乱窜的恐慌,而是死死地、近乎贪婪地汇聚到了那一百口热气翻滚的大锅上。空气中,那股浓郁的肉糜香气,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折磨,而成了触手可及的承诺。它霸道地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唤醒了他们早已麻木的肠胃,也唤醒了他们对“活下去”最原始的渴望。
“排队……排队……”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人们自发地整理着队伍。动作依旧笨拙,身体依旧虚弱,但那份濒临崩溃的混乱,却在肉香和远处那道如山身影的注视下,奇迹般地消散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被身旁一个同样瘦弱的中年人搀扶着,颤巍巍地领到了一碗粥。他的手抖得厉害,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不是为自己,而是小心翼翼地吹凉了勺子里的粥,先递到了身边的小孙子嘴边。那孩子张开干裂的嘴,贪婪地吞咽下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老者这才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不远处,一个穿着破烂儒衫的男人,脸上满是挣扎。他曾是乡间的塾师,满腹经纶,最是瞧不起董卓这等不学无术、残暴不仁的国贼。一路行来,他宁愿啃食草根,也不愿相信那张告示上的“鬼话”。可现在,当那股混合着粮食和肉脂的香气,无情地碾压过他所有的清高与尊严时,他的身体,比他的意志更诚实。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双腿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汇入了那条长龙。当温热的陶碗递到他手中时,他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嘲笑他的不争气。可他只是迟疑了一瞬,便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了碗里。
吕布骑在赤兔马上,沿着队伍的外围缓缓踱步。方天画戟的锋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让每一个心怀不轨的人都感到脖颈发凉。他对此刻的差事感到有些厌烦,觉得这些如同蝼蚁般的流民,不配让他这天下第一的猛将亲自看管。
就在这时,队伍中段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仗着几分力气,挤开前面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想插到前面去。
“滚开!”他粗鲁地推搡着。
妇人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怀里的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
周围的人敢怒不敢言。
吕布的眉头一拧,眼中闪过一丝暴戾的凶光。他甚至没有催动赤兔马,只是手腕一抖,那沉重的方天画戟便脱手而出,带着破空的厉啸,“嗡”的一声,擦着那壮汉的头皮,深深钉入了他面前三步远的土地里!
戟杆兀自剧烈地颤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嗡鸣。
壮汉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能感觉到,一缕头发和头皮上火辣辣的刺痛,正提醒着他方才与死亡的距离。他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对上了吕布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再有下次,钉进去的,就是你的脑袋。”吕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队列。
那壮汉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裤裆处迅速湿了一大片,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整个队伍,瞬间变得比之前更加安静,安静得只剩下喝粥的呼噜声和远处风吹过城楼的呜咽。
吕布轻蔑地哼了一声,收回画戟。他依旧不理解义父为何要做这些麻烦事,但他开始有些享受这种感觉了。这种不动刀兵,只用一个眼神,一杆画戟,便能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与秩序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绝对掌控感,与战场上的厮杀,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而在另一边,亲自监督物资分发的李儒,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
他看着那些捧着碗,如同捧着身家性命的流民,看着那些西凉士卒们虽然不耐烦,却依旧严格执行着命令,将一碗碗粥精准地分发下去。他忽然明白了。
主公这不是在施舍。
这是在用最直接、最粗暴,也最有效的方式,筛选他未来的子民。
能历经战乱、饥荒,从千里之外走到长安城下的,本身就是最有韧性、最渴望活下去的一批人。主公用一碗肉糜粥,买断了他们最后的尊严,也买断了他们对旧日王法、对关东诸侯的所有幻想。从今天起,他们的命,是董相国给的。他们的忠诚,除了董相国,再也不会给第二个人。
这是何等深远的算计!关东诸侯还在为“仁义”的虚名争论不休,主公却已经将“仁义”熬成了一锅肉粥,实实在在地喂进了万千百姓的嘴里。
“主公之智,深不可测,儒,不及也。”李儒在心中,第三次,也是最由衷地,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陈默始终高踞马上,神色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流露出半分怜悯,也没有半分得意。在他眼中,城下这十万流民,是一串串正在跳动的数据。
【叮!成功安置流民1237人,秩序稳定度95%,民心归附度+0.1%……】
【任务“生民之基”完成度:1.237%……】
冰冷的数字,远比任何感性的触动,更能让他感到满足。这些,都是他未来争霸天下,建立新秩序的基石。
“嘿,你看那家伙,喝个粥跟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一名负责维持秩序的西凉老兵,捅了捅身边的同袍,低声嘟囔着。
“闭嘴,”同袍压低声音,“老子当年在凉州没饭吃的时候,连观音土都啃过。有肉粥喝,你小子就知足吧。这活儿可比跟人砍脑袋轻松多了。”
“那倒是,”老兵咧嘴一笑,“就是这味儿太香,闻得老子口水都快流干了。”
就在这井然有序,又带着几分荒诞的氛围中,一个混在人群里,穿着普通商人服饰的男子,眼中却充满了惊骇与不解。他是袁绍安插在关中的细作,奉命前来打探董卓虚实。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董卓的“仙种”堆积如山,看到了西凉军的令行禁止,看到了吕布那足以震慑千军的凶威。但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眼前这一幕。
他看到那些被关东世家视为累赘和垃圾的流民,在董卓这里,被赋予了新的价值。
董卓没有给他们讲大道理,没有安抚,没有许诺,只是给了他们一碗最实在的肉粥。然后用最血腥的手段,给这碗肉粥,上了一道名为“规矩”的枷锁。
这哪里是赈灾?这分明是一场规模宏大的驯化!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小块布帛和一截炭笔,躲在角落里,飞快地记录着自己的所见所闻。他越写,手抖得越厉害,心中那股寒意,也越发刺骨。
当他写下最后一句话时,炭笔几乎要将布帛划破。
“绍公,危矣!董贼不与我等争名,不与我等争利,彼在争民,在争天下之根基!彼以暴虐之名,行收心之事。百姓畏其如虎,亦奉其如神。长此以往,关中民心尽归董贼,天下……天下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