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线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两个世界。
墙外,是灼热的阳光,是尘土飞扬的空气,是几十双混杂着麻木与期盼的眼睛。墙内,是冰冷的玻璃门,是躲在阴影里看热闹的脸孔,是弥漫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傲慢。
苏正的出现,像是在这道墙上开了一道口子。
他没有停步,也没有理会那个跑来敬礼的派出所副所长,径直穿过了那道象征性的警戒线。他的皮鞋踩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水泥地上,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向人群。
现场的嘈杂声不知不觉间小了下去,只剩下那个老太太压抑不住的抽泣,和远处马路上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
他走到了躺在地上、用身体堵住通道的王老根面前,停下了脚步。
阳光在他身上投下一片阴影,正好将王老根笼罩在内。王老根眯着眼,仰头看着这个逆光而立的年轻人。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一个挺拔得有些不像官员的轮廓。
苏正没有居高临下地说话,而是微微弯下了腰。这个动作,让周围的农民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老乡,地上烫,先起来说话。”
他的声音不高,很平静,像是跟邻家大叔聊天。没有官腔,没有呵斥,也没有虚伪的安抚。
王老根愣住了。他来县里闹过几次,见过拍桌子的,见过打官腔的,也见过笑呵呵把你往外推的,但像这样让他“起来说话”的,这是头一个。他那颗因为愤怒和绝望而变得坚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
他没有动,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正:“你是谁?你能给俺们做主?”
“我是县委督查室的苏正。”苏正报上家门,然后指了指自己身后跟着的小王和另外几个年轻人,“他们都是我的同事。我们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难处,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他没有说“做主”,只说“听”和“看”。
王老根身旁一个汉子忍不住插嘴:“听?看?有啥用!俺们的话,跟放屁一样,这征地办的门朝哪边开俺们都摸不着!”
苏正的目光转向那个汉子,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如果只是听听看看,确实没用。所以,我们还要记下来,查清楚,然后写成报告,交给能拍板的人。”
他看向跟着他的小王:“小王,把录音笔打开,把本子拿出来。从这位老乡开始,每个人反映的问题,姓名,家庭情况,一字不落,全都记下来。”
“是!”小王立刻行动起来,那副严阵以待的架势,让周围的农民都有些发愣。
这阵仗,他们没见过。不像来劝散的,倒像是来办案的。
王老根看着苏正那双清澈的眼睛,沉默了几秒,然后从滚烫的地上,慢慢地、挣扎着爬了起来。他身边的几个汉子见状,也纷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那片用血肉筑成的“路障”,就这么瓦解了。
三楼,征地办主任王平的办公室里。
百叶窗的缝隙,像一只阴冷的眼睛,窥视着楼下发生的一切。王平手里夹着一支雪茄,烟灰已经积了很长一截,他却浑然不觉。
他看到了苏正的出现,看到了那个派出所副所长屁颠屁颠跑过去的样子,也看到了王老根那帮“刁民”竟然真的爬了起来。
“哼,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王平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雪茄在水晶烟灰缸里狠狠摁灭。
他身旁,那个身材妖娆的女秘书正殷勤地为他续上一杯热茶,柔声说道:“王主任,这个苏正好像是周书记跟前的人,就这么让他在楼下跟那些农民搅和在一起,会不会不太好?”
“好?好得很!”王平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狞笑,他转过身,一屁股陷进宽大的老板椅里,“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征地的工作有多难干!他苏正不是能耐吗?有本事他把补偿款给变出来啊!”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眼神阴鸷:“这帮喂不熟的白眼狼,给他们点钱就不错了,还敢堵我的门?他们以为他们那几亩破地是什么宝贝?没有老子的运作,没有县里的项目,那地就是一辈子刨食的土疙瘩!现在给了他们进城当人上人的机会,倒反过来咬我一口!”
骂声在豪华的办公室里回荡,女秘书低着头,不敢接话。
“去,”王平对着门口的张副主任招了招手,后者一直像个跟班一样守在那里,“给楼下保安打个电话,把门看死了!不管是谁,没有我的命令,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我倒要看看,他苏正能在那晒多久的太阳!”
张副主任立刻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在他看来,苏正这就是典型的自讨苦吃。你一个督查室的副主任,不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跑来一线掺和这种烂事,这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死吗?
王平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他一点也不担心。这个项目,背后牵扯的利益方方面面,县长那边都打过招呼。他苏正,不过是周书记扔出来的一颗探路石子,能激起多大的浪花?
闹吧,闹得越大,他王平的位置就越稳。因为,除了他,没人愿意也没人能收拾这个烂摊子。
楼下。
一场临时的“现场办公会”已经开始了。
苏正没有找地方坐,就那么站着,认真地听着农民们七嘴八舌的诉说。
“苏主任,俺家五口人,三亩七分地,是最好的水浇地,一年光种菜就能卖万把块钱。现在一亩地就给三万块,加起来才十一万一千块。这点钱,别说去城里买房了,连租房都撑不了几年啊!”
“还有安置,说好了给我们安置到城边的小区,可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就让我们自己出去租房住,一个月给三百块补贴,三百块现在能租到个啥?连个厕所都租不到!”
“最气人的是征地办那些人的态度!我们去问,他们就说这是县里定的标准,爱要不要!那个张副主任还说,我们是影响全县发展大计的罪人!”
一个个问题,一句句血泪控诉,都被小王等人飞快地记录下来。苏正时不时会插话问一两个关键细节,比如“合同是谁跟你们签的?”“钱是打到卡里还是给的现金?”“有没有拿到盖红章的正式文件?”
他的问题,专业而冷静,让原本情绪激动的农民们,也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有条理地陈述事实。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越来越毒。苏正的额角渗出了汗珠,白衬衫的后背也湿了一片,但他就像一根钉子,牢牢地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也都有样学样,没人喊苦喊累。
这一幕,让围观的警察和农民们,心里都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们见过的领导太多了,但像这样顶着大太阳,陪着他们一起流汗的,却是第一个。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苏正抬手看了看表。
“好了,大家反映的情况,我们都记下来了。”他扬了扬手里的记录本,“这些问题,我们督查室会一个一个去核实。但是,光听我们说没用,还得听听征地办的同志是怎么说的。”
他转过身,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玻璃大门。
“走,我们进去问问。”
说完,他迈开脚步,径直朝着大门走去。
王老根等几十个农民,下意识地跟在了他的身后。派出所的警察们对视一眼,也立刻跟了上去,维持着秩序。
一群人,浩浩荡荡,形成了一股沉默而巨大的压力,涌向那扇象征着权力和隔绝的大门。
门口的保安们脸色发白,紧张地握着橡胶棍,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苏正走到门前,停下。
苏正没有敲门,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门内,张副主任意气风发的身影出现了。他隔着一层厚厚的钢化玻璃,看着门外的苏正,脸上挂着一丝玩味的、挑衅的笑容。
他没有开门,而是拿起挂在墙上的内部通话器,慢悠悠地说道,声音通过门外的喇叭传了出来,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哎呀,这不是苏副主任吗?真是不好意思,王主任正在主持一个关于项目推进的紧急会议,所有中层干部都在参加,实在走不开啊。您有什么事,改天再来吧。”
还是那套说辞。
只是这一次,他是在当着几十个农民、十几个警察的面,对一位县委督查室的副主任说的。
这已经不是敷衍,而是赤裸裸的羞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苏正的脸上,想看看这位年轻的领导会如何应对。是会勃然大怒,还是会拂袖而去?
苏正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
他甚至还对着玻璃门里的张副主任,微微笑了一下。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身后那几十双充满期待又带着一丝担忧的眼睛,声音平稳地说道:
“大家也都听到了。王主任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那些淳朴而又无奈的面孔,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所有人都听得懂的冷意。
“既然王主任这么忙,这么喜欢开会,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他对着身旁的小王吩咐道:“我们回办公室。看来,我们得帮征地办的同志们,把这份会议纪要,写得更详细、更全面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