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意回到自己的临时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开放办公区的嘈杂。她需要一点空间,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晨会上与陆延舟短暂交锋带来的余波,以及那句“你变了很多”在她心底激起的、不受控制的涟漪。
她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如同微型模型般的车流。阳光很好,将这座钢铁森林映照得熠熠生辉,却照不进她此刻有些纷乱的心绪。
“你也是。”
她当时几乎是本能地回应了那句话。带着一种近乎赌气的、想要维持对等姿态的倔强。可当那句话脱口而出,当她清晰地看到陆延舟眼中一闪而过的怔忪和更深沉的复杂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简短的三个字,背后承载着多么沉重的五年光阴,和多少物是人非的慨叹。
他们都变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是怎么变的?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被那句“你变了很多”拉扯着,坠入了时光的隧道,回到了那个被汗水和梦想浸泡的、散发着泡面与咖啡混合气味的……创业小屋。
那是五年前,夏末秋初。大学城附近一个老旧小区的两居室客厅,被改造成了临时办公室。墙壁有些斑驳,墙角堆着几箱还没拆封的设备和宣传册,唯一的“会议室”就是一张铺着蓝色桌布、腿脚还有点不稳的折叠桌。
空气中弥漫着熬夜和速食食品的味道,但并不让人觉得难堪,反而有种奇异的、充满希望的生命力。
“搞定!”
林知意猛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因为长时间专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极度兴奋的光芒。她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引得那折叠桌一阵摇晃,旁边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团队成员吓了一跳。
“知意姐,你小点声,陆哥刚趴下……”旁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孩,指了指角落里一张简陋的行军床。
林知意立刻捂住嘴,但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像碎落的星辰。她压低声音,却难掩雀跃:“‘晨光教育’那边,签了!合同电子版刚发过来!五十万的年单!”
“哇靠!”
“真的假的?!”
“知意姐牛逼!”
小小的客厅里瞬间爆发出压抑着的欢呼声。五十万,对于当时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他们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是能续命的关键弹药。
林知意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像只刚刚成功捕猎、等待夸奖的小兽,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
行军床上,陆延舟似乎被惊动了,他动了动,有些艰难地撑起身子。他穿着皱巴巴的白色t恤,头发凌乱,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透支过度的疲惫。
“吵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眉头习惯性地蹙着。
“陆哥!知意姐把‘晨光’拿下了!五十万!”黑框眼镜男孩激动地汇报。
陆延舟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欢呼的众人,精准地落在了林知意身上。
那一刻,他眼底的疲惫像是被一阵清风吹散,露出了底下纯粹而炽热的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一个弧度。那笑容不像他后来在商场上惯有的、带着疏离和算计的浅笑,而是毫无保留的、带着骄傲、欣慰和某种深沉情感的、真实的笑。
他推开身上搭着的外套,站起身,朝着林知意走过来。
客厅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带着善意的、暧昧的笑容看着他们。
林知意的心跳莫名加快了几分,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带着一身熬夜的烟火气,却像披着星光。
他走到她面前,没有去看电脑屏幕上的合同,而是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揉了揉她同样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动作自然,带着不容错辨的亲昵和宠溺。
“我的知意,”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刚睡醒的磁性,敲打在她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的心尖上,“从来都很厉害。”
他的赞赏毫不吝啬,眼神里是百分之百的信任与激赏,仿佛她拿下的不是五十万的订单,而是整个世界。
林知意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心底像是被灌入了一大杯温热的蜂蜜水,甜得发胀,暖得想要冒泡。那是一种被自己最在意的人全然肯定和珍视的巨大满足感。她之前为了这个客户熬的几个通宵,受的那些委屈,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变得无比值得。
“那当然!”她微微扬起下巴,努力想做出骄傲的样子,但眼角眉梢泄露的笑意却柔软得不可思议,“也不看看我是谁!”
陆延舟低笑出声,手指从她发梢滑落,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走到窗边。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远处天际泛着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老旧小区的景色谈不上任何美感,但此刻映在两人眼中,却仿佛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等这笔款子到位,我们就能把隔壁那间也租下来,技术部就不用挤在阳台了。”陆延舟看着窗外,规划着未来,声音里带着疲惫,却更有一种蓬勃的朝气。
“嗯!”林知意重重点头,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还要给你换张好点的床,你那行军床都快散架了。”
“先紧着服务器和招聘。”陆延舟捏了捏她的手指,“我没事。”
“不行,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林知意坚持,转过头看他,很认真地说,“你倒下了,我们怎么办?”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毫无杂质的依赖和关切。
陆延舟心头发软,低头看着她,晨光熹微中,她未施粉黛的脸庞带着熬夜的苍白,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坚韧和美丽。他忍不住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很轻,很快,如同蝶翼拂过。
却让林知意瞬间僵住,脸颊爆红,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她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他握着的手牢牢固定。
周围传来团队成员们压低了的、善意的哄笑声。
“陆哥,注意影响啊!”
“就是,我们还都是单身狗呢!”
陆延舟抬起头,脸上带着罕见的、有些痞气的笑容,扫了他们一眼:“羡慕就自己去找。”
哄笑声更大了。
林知意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用力想抽回手,却被陆延舟握得更紧。他低头,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晚上庆祝一下,想吃什么?”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林知意心跳失序,声如蚊蚋:“……都行。”
那一刻,小小的创业小屋里,灯光或许昏暗,环境或许简陋,未来或许充满了未知的艰难,但弥漫在空气里的,是梦想燃烧的热度,是彼此毫无保留的信任,是紧紧交握的双手,和一种名为“我们”的、坚不可摧的信念。
那是他们的黄金时代。是后来无论取得多么巨大的商业成功,都无法复刻的、闪着光的珍贵岁月。
办公室内,林知意依然站在窗边,阳光在她脸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她眼底弥漫开的、深沉的雾霭。
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清晨,那个轻如蝶翼的吻的触感。温热,干燥,带着他独有的气息和满满的珍视。
“我的知意,从来都很厉害。”
那句话言犹在耳,与今天晨会上他公事公办的“林总监,还有什么问题?”形成了冰冷而残酷的对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传来一阵细密而尖锐的疼痛。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胸口。
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会在熬夜后揉她头发、毫不吝啬夸奖她的陆延舟,和现在这个深沉难测、界限分明的陆总,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而那个会因为他一句夸奖就开心半天、会毫无保留依赖他的林知意,又是什么时候,将自己层层包裹,变成了如今这个浑身是刺、不敢交付信任的林总监?
是时间吗?是误会吗?还是……那只看不见的、操纵了“附属协议”的黑手?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林知意迅速收敛了脸上所有外泄的情绪,转身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自持。
“请进。”
助理小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脸色有些凝重:“林总监,技术部那边……数据报告是开始做了,但是赵总那边派人过来,说要同步了解项目核心算法的应用逻辑,需要调阅我们之前的部分底层代码文档作为参考。”
林知意眼神一凛。
来了。赵宏的刁难,并没有因为晨会上陆延舟的介入而停止,只是换了一种更“合规”的方式。
底层代码文档涉及她团队的核心技术和思路,即使在合作项目中,也属于需要严格保护的商业机密。赵宏此举,名为“了解参考”,实则是在试探她的底线,甚至可能想借此窥探她独立项目的技术积累。
“理由?”林知意语气平静地问。
“说是为了确保延舟科技现有系统与项目模块的无缝兼容,以及评估后续维护的可行性。”小王复述着对方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
林知意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阳光从她身后照射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清冷的光晕。
她想起刚才闪回中,那个在创业小屋里,因为拿下五十万订单就欢欣鼓舞、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自己。那时的她,何曾想过有一天,需要在这种充满算计和陷阱的商业环境中,小心翼翼地守护自己的成果,提防来自“合作伙伴”的明枪暗箭?
她变了。她必须变。
沉默了几秒钟,她抬起头,看向小王,眼神锐利而清晰:
“回复技术部和王工,底层代码文档涉及我方独立知识产权,不在本次项目合作范围内,无法提供。关于系统兼容性和后续维护,我方可以提供标准接口文档和详细的ApI说明,这足以满足评估需求。如果赵总对此有异议,可以请他直接发起正式的、有法务参与的流程申请。”
她的回应强硬而清晰,没有丝毫妥协余地。既守住了自己的核心技术壁垒,又将皮球踢了回去,把可能的冲突摆到了明面上,符合流程,无懈可击。
小王似乎被她的果断震慑了一下,随即立刻点头:“好的,林总监,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回复。”
小王离开后,办公室再次恢复了安静。
林知意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
创业小屋那温暖的、带着泡面味的灯光,似乎还在视网膜上残留着模糊的光影。而耳边响起的,却是如今会议室里冰冷的交锋,和邮件往来中字斟句酌的机锋。
从“我的知意”到“林总监”。
从揉发顶的亲昵到会议桌两端的对峙。
从共享一个梦想到守护各自的城池。
这中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五年的时光。
还有那道由谎言和阴谋构筑的、深深的鸿沟。
她必须查清楚。不仅仅是为了还过去一个真相,更是为了给现在的自己,扫清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那个躲在暗处的操纵者,既然五年前能布下那样的局,五年后的今天,也绝不会轻易罢手。
她拿起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是我,林知意。帮我约一下风控部的李经理,就说我想请教一些关于商业合作协议中,知识产权保护条款的细节问题。”
声音冷静,目光坚定。
往事叩门,带来的不应该是沉溺和软弱,而是让她更加清醒地看清脚下的路,和前方可能出现的荆棘。
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躲在谁羽翼下的林知意了。
她是危机女王。她有自己的战场要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