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那句“我的膏药呢”，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满室庄严肃穆的气氛。
沈老先生躬着的身子僵了一下，缓缓直起腰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揉着后腰，一脸“我亏大了”表情的年轻人，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震撼、惭愧、敬畏……万千思绪在他苍老的胸膛里翻涌，最后都化作了一声哭笑不得的长叹。
他行医一生，见过求医的，见过求药的，见过求命的，却从未见过一位刚刚施展了通天彻地手段的高人，会为了一两贴膏药如此斤斤计较。
这哪里是高人风范，这分明是……
沈老先生找不到合适的词。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真实得让他这位活了七十多年的人，都有些看不懂了。
“小芸，”他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只是转头，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对孙女说，“去，把我床头柜里那个紫檀木盒子拿来。”
沈芸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爷爷，那不是您自己用了十几年，都舍不得多用的……”
“去拿。”沈老先生打断了她，语气不容置疑。
沈芸不敢再多问，连忙跑进了里屋。
趁着这个间隙，沈老先生的目光，重新环视这间他待了一辈子的药堂。
夕阳的余晖从大门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中，那股新生活跃的药香，混合着木头与时光的味道，闻起来让人心安。墙角的“虎杖”罐静静伫立，仿佛一个忠诚的卫士；药柜顶端的“龙骨”罐，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宛如整座宅子的定海神针。
一切都和半天前一样，又一切都截然不同。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曾接诊过一个奇怪的病人，一个富商，家财万贯，却常年被一种莫名的心悸失眠所困扰。他为其开遍了安神定志的方子，从酸枣仁汤到天王补心丹，用了无数名贵药材，病人的症状却时好时坏，始终无法根除。
当时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当是遇到了疑难杂症，是自己医术不精。
可现在，他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那个富商家中，会不会也有一个类似的“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却时时刻刻在消耗他精气神的风水煞局？
自己开的那些药，调理的是病人的“小天地”，可若是病人身处的“大天地”本身就是病态的，那再好的药，也只是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一瞬间，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浑身巨震。
医者，医人。
他一直将这句话奉为圭臬。可今天，他才恍然大悟，这句话，或许只说对了一半。
人活于天地之间，与草木同生，与屋宅共存。屋宅是人的外壳，是人气的延伸。宅病，则人衰；宅兴，则人旺。最高明的医术，不应该只局限于人体这一方寸之地，更应该懂得如何去调理人与环境，人与天地的和谐。
这，才是真正的“大医”之道！
他想通了这一层，再看向陈玄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不再是晚辈对前辈的敬畏，而是学徒仰望宗师般的虔诚。
这时，沈芸捧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紫檀木盒，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盒子不大，却雕工精致，表面因为常年摩挲，已经包上了一层温润的浆。
沈老先生亲手接过木盒，打开。一股比大堂里任何药香都更加醇厚、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盒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一叠颜色深黑、泛着油光的膏药，每一贴都用油纸细细包好。
“陈大师，”沈老先生双手捧着木盒，递到陈玄面前，“这是老朽用几十种药材，古法熬制了七天七夜才制成的‘九转回阳膏’，活血化瘀，舒筋通络，最是见效。这些年，老朽自己腰酸背痛，也舍不得多用。今日，赠与大师，不成敬意，只当是……一个老郎中对医道前辈的一点心意。”
他这话一出，沈芸和那个年轻学徒都惊得张大了嘴。
在他们心里，爷爷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医生，何曾听他用过“前辈”二字称呼别人，而且还是一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
陈玄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凑过去闻了闻，那股浓而不燥的药香直钻鼻孔，让他紧锁的眉头都舒展了几分。
“嗯，味道还行。”他随手从里面拿出两贴，看也不看，就揣进了兜里，然后把盒子推了回去，“说好两贴就两贴，我这人，从不占人便宜。”
沈老先生见状，又是无奈又是敬佩，只好将盒子收了回来。
“大师，”他看着陈玄，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老朽斗胆请教，这医道与天道，究竟是何关系？”
他问得郑重其事，仿佛在请教一个关乎毕生信仰的终极问题。
陈玄正低头研究着怎么把膏药贴到自己后腰上，闻言头也不抬，随口答道：“什么天道地道的，那么复杂干嘛？”
他扯开膏药的油纸，反手往自己腰上一拍，然后舒坦地“嘶”了一声。
“房子，就是个大一点的人。人，就是个小一点的房子。你住的房子漏风，你穿再多衣服也得感冒。你身体里堵了，住进皇宫里也照样便秘。道理就这么简单，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一番粗浅至极的比喻，却像暮鼓晨钟，重重地敲在了沈老先生的心坎上。
大道至简！
是啊，大道至-简！自己穷经皓首，钻研了一辈子深奥的医理药性，却忘了最根本、最朴素的道理。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片刻之后，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转过身，看着那块写着“济顺堂”的百年牌匾，目光中带着一丝留恋，但更多的是一种放下后的洒脱。
“小芸。”他开口，声音平静而有力。
“爷爷？”
“从明天起，把医馆关了吧。”
“什么？！”沈芸大惊失色，冲了过来，“爷爷，您说什么胡话！这可是咱们家几代人的心血啊！您今天不是已经……”
“正因为今天，我才做了这个决定。”沈老先生的目光清澈如洗，“我以前是坐井观天，以为这口井就是整个世界。今天，陈大师让我看到了井外的天空。我不能再守着这口枯井，坐吃山空了。”
他看着自己的孙女，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期望：“医道的传承，不在于守着一块牌匾，而在于不断地去追寻更高深的境界。小芸，爷爷想去追寻那片天，你……愿意陪爷爷一起吗？”
沈芸看着爷爷眼中重燃的光，又看了看旁边那个一脸事不关己、正活动着腰的陈玄，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泛红：“爷爷去哪，我就去哪！”
沈老先生欣慰地笑了。他再次转向陈玄，深深一揖：“陈大师，老朽有个不情之请。我愿解散这济顺堂，带着薄技与劣孙，追随大师左右。不求名分，不求酬劳，只求能在大师身边，学得一二调理天地、匡扶阴阳的真本事。扫地打杂，端茶倒水，在所不辞！”
这番话，让一旁的林晚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她还在愁玄学公园的业态不够丰富，这不就送上门来一个活招牌？
一位德高望重、医术精湛的老中医，放弃祖传的医馆，甘愿加入玄学公园，专门负责一个“中医养生”板块……这噱头，这故事性，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营销方案！
“沈老先生，您言重了！”林晚晴赶忙上前扶住他，脸上笑开了花，“我们玄学公园正需要您这样的大师坐镇呢！什么扫地打杂，您来了，就是我们养生馆的馆长！荣誉院长！我们给您开辟一个专门的院子，就叫‘济顺堂’，把您的招牌，在我们的公园里，发扬光大！”
陈玄看着自己老婆那一脸“捡到宝”的精明样，撇了撇嘴，没说话。他腰不疼了，现在只想回家躺着。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定了下来。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色笼罩了小镇。
陈玄和林晚晴告别了沈家祖孙，走在回家的路上。林晚晴还沉浸在兴奋之中，挽着陈玄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规划着“中医养生馆”的未来。
“……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推出定制药膳，结合你的风水理论，根据客人的五行八字来配餐！再弄个针灸推拿，哎呀，这项目肯定火……”
她正说得眉飞色舞，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林晚晴接起电话，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喂，张经理，这么晚了什么事？……什么？公园出事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什么叫‘玩脱了’？……你慢慢说，别急……你说你从一个道士手里买了一批符，贴在了鬼屋里？为了追求逼真？……然后呢？”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恐。
林晚晴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她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微微发抖。
“你说……现在鬼屋里的‘工作人员’，都不是我们的人了？游客……游客被吓得精神失常了？！”
她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旁的陈玄，那眼神，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
“老公……”
陈玄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紧紧地皱了起来。他看着天边那轮惨白的月亮，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今晚又没法安生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