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代价
坊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三审判庭，周小芸站在被告席上，双手紧握在一起。九月的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旁听席坐满了人——有被她发展下线的代理，有使用产品后出现问题的消费者，还有几家媒体的记者。
现在宣读民事判决书。法官推了推眼镜，被告周小芸作为美颜仙境大区代理，在明知产品存在质量问题的情况下，仍发展多级销售网络，造成原告方重大经济损失...
周小芸低着头，耳边嗡嗡作响。三个月前的那场噩梦终于到了清算时刻。张建华以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和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刘静晓因故意杀人罪和传销罪获刑十五年；陈姐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三年，缓刑四年。而她，因为转为污点证人配合警方调查，检察院决定不予刑事起诉，但民事赔偿逃不掉。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五十五条及相关规定，判令被告周小芸赔偿七十六名原告共计人民币四十八万七千六百元...
四十八万。周小芸眼前一黑，扶住了被告席栏杆。这个数字是她十年工资的总和。房子已经卖了还债，现在她租住在城郊一间不到三十平的老旧公寓里。即使如此，这笔赔偿金对她而言仍是天文数字。
被告是否有异议？法官问道。
周小芸抬起头，环视那些愤怒的面孔——有满脸皱纹的中年妇女，有刚毕业就被骗的大学生，还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她看到了陈姐，曾经光彩照人的美容院老板现在两鬓斑白，眼神空洞。
没有异议。周小芸声音嘶哑，我...我愿意赔偿。
骗子！你拿什么赔！我老公的治病钱都被你骗光了！旁听席爆发出一阵怒骂，有人甚至朝她扔矿泉水瓶。法警迅速维持秩序。
法官敲了几下法槌：肃静！原告代表可以向法庭陈述。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法官大人，我和老伴的养老金全投进去了，现在连降压药都买不起...她老泪纵横，这姑娘看着面善，怎么心这么狠啊...
周小芸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出。她转向旁听席，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会用一辈子来弥补...
她的道歉被更多的骂声淹没。法官宣布休庭，周小芸被法警带出法庭。走廊里，她看到了抱着婷婷等待的张州勇。
妈妈！婷婷挣脱父亲的手跑过来。周小芸蹲下身紧紧抱住女儿，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儿童面霜香味，这是几个月来唯一的慰藉。
张州勇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巾：律师说可以申请分期偿还。
周小芸苦笑着摇头：就算分三十年也还不清...
总比坐牢好。张州勇叹了口气，我和爸妈商量了，可以先借你十万应急。
周小芸震惊地抬头看他。自从微商事发后，这是张州勇第一次表现出些许和解的姿态。
为什么...帮我？她声音颤抖。
张州勇看着趴在她肩头玩头发的婷婷：因为你是婷婷的妈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承诺，没有复合的可能，但足够温暖。
走出法院时，周小芸注意到林远和周亚文站在台阶下抽烟。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打招呼。
林局，周队。
林远掐灭烟头：判决下来了？
四十八万赔偿。周小芸苦笑，我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
比张建华和刘静晓强。周亚文直言不讳，你运气好，只是民事赔偿。
周小芸点点头。她知道周亚文一直对她没什么好感，作为刑警，见多了像她这样被贪婪蒙蔽双眼的普通人。
有什么打算？林远问。
找工作，赚钱，还债。周小芸简单地说，明天就去人才市场。
林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我有个朋友开超市的，缺个收银员。工资不高，但稳定。有兴趣吗？
周小芸鼻子一酸。几个月前，她还是月入十万微商总监，现在却要为一份月薪两千五的收银员工作感激涕零。但她知道，这就是现实，是她必须面对的后果。
谢谢林局，我去。
林远点点头：明天早上九点，直接找王经理报到。他顿了顿，周小芸，记住，承担责任就是新的开始。
回家路上，周小芸一手牵着婷婷，一手拿着女儿刚给她的画——一幅全家福，三个人手拉着手站在太阳下。虽然她和张州勇已经离婚，但在孩子心里，爸爸妈妈永远是一家人。
妈妈，你以后还做微商吗？婷婷突然问。
周小芸蹲下来，平视女儿清澈的眼睛：不做了。妈妈要做正经工作，赚钱给那些被妈妈骗过的人。
就像我弄坏小朋友玩具要赔一样？
对，就是这样。周小芸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承担责任。
晚上，安顿婷婷睡下后，周小芸翻出一个小本子，开始计算赔偿计划。超市收银员2500，晚上可以去快餐店打工再赚2000，周末还能接点家政...即使这样，不吃不喝也要十年才能还清。但她没有抱怨，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周小芸警惕地接通——自从案件曝光后，她经常接到骚扰电话。
是周小芸吗？一个女声问道，我是陈玉华的女儿。
周小芸的心一沉。陈姐的女儿，那个被她间接害得母亲坐牢的女孩...
我妈妈让我转告你，女孩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她不怪你了。她说我们都是被张建华骗的。
周小芸的眼泪滴在本子上，晕开了刚写下的数字：替我...谢谢你妈妈...
还有，女孩继续说，我妈妈的美容院要重新开业了，缺个前台。工资比超市高些，你愿意来吗？
周小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可是...
妈妈说，经历过黑暗的人更懂得珍惜光明。女孩轻声说，考虑一下吧。
挂断电话，周小芸走到窗前，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一年前，她被那些炫目的微商成功学蒙蔽了双眼；如今，平凡踏实的生活反而显得珍贵。
第二天一早，她先去了林远介绍的超市，向王经理说明情况后，又赶往陈姐的美容院。店面正在装修，陈姐站在梯子上亲自挂招牌，看到周小芸来了，只是简单地点点头。
前台月薪三千五，早九晚六，每周休一天。陈姐直截了当，愿意就明天来上班。
周小芸深深鞠了一躬：谢谢陈姐。我会努力工作的。
别谢我。陈姐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让那些还在观望的受害者看看，做错事的人有没有悔改的勇气。
周小芸明白，这是陈姐给她的一个机会，也是一个考验。
接下来的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样规律而忙碌。周小芸每天早上七点起床，送婷婷去幼儿园，然后去超市上班；下午三点下班后直奔美容院，工作到晚上八点；周末还接了两家家政清洁的活。每天回到家都已精疲力尽，但看着婷婷熟睡的小脸，她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张州勇每周会带婷婷来看她两次，偶尔还会留下一起吃个简单的晚饭。他们不谈过去，也不谈未来，只是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为了孩子的成长。
十月底的一天，周小芸正在美容院前台整理预约表，电视里播放着一则新闻：我市警方破获一起新型网络传销案，涉案金额超千万...她抬头看了一眼，画面中是林远和周亚文押解犯罪嫌疑人的镜头。
喝水吗？陈姐递给她一杯温水，看你脸色不太好。
周小芸道谢接过。自从开始打工还债，她瘦了整整十五斤，曾经精心保养的脸庞现在有了细纹和暗沉，但眼神却比做微商时清澈多了。
陈姐，你说...那些被骗的人会原谅我吗？她小声问。
陈姐擦拭柜台的手停顿了一下：不一定。但原谅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有没有真正改过。
周小芸点点头，继续整理预约表。这时门铃响起，一位顾客走了进来。周小芸抬头准备打招呼，却愣住了——来人是当初被她发展成下线的大学同学王素丽。
王素丽也认出了她，表情瞬间冷了下来：真是冤家路窄。
王素丽，我...周小芸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是来做护理的，不是来听道歉的。王素丽冷冷地说，要不是陈姐这里技术好，我才不会来。
陈姐及时介入，亲自带王素丽去了护理室。临走前，王素丽回头看了周小芸一眼：你知道吗，我因为相信你，差点和老公离婚。两万块钱对我们家不是小数目。
周小芸站在原地，感到一阵眩晕。她知道，有些伤害不是道歉和赔偿就能弥补的。就像她和张州勇的婚姻，就像婷婷失去的完整家庭...
下班后，周小芸去了王素丽家，带去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她这两个月攒下的五千块钱。
我知道这远远不够，她站在门口，不敢看王素丽的眼睛，但我会每个月都还一些，直到还清为止。
王素丽没有接信封：算了，你也不容易。听说你同时打三份工？
这是我应受的惩罚。周小芸坚持把钱塞给她，做错事就要付出代价，承担责任。
王素丽终于接过信封，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句话成了周小芸余生的座右铭。每当疲惫不堪想要放弃时，她就想起那些被她伤害过的人，想起陈姐的女儿、王素丽、还有无数素未谋面的受害者...
圣诞节前夕，周小芸带着婷婷去看了张州勇的父母。两位老人虽然对她仍有怨言，但看在孙女的面子上，态度已经缓和许多。回家的路上，飘起了小雪，婷婷兴奋地伸手去接。
妈妈，下雪了！是不是圣诞老人要来了？
周小芸把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是啊，圣诞老人会给好孩子送礼物。
那妈妈是好孩子吗？婷婷天真地问。
周小芸望着远处超市门口闪烁的彩灯，轻声回答：妈妈以前做过错事，现在正在努力变成一个好大人。
就像我打碎花瓶后主动承认一样？
对，就是这样。周小芸亲了亲女儿冰凉的小脸，所以婷婷要记住，做错事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敢承认和改正。
雪越下越大，母女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白色的街道尽头。前方路还很长，但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