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镜祭
青山观的后院荒草丛生，半截石碑斜插在泥土里。林远拨开蛛网密布的破门，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手电光柱刺破殿内浓稠的黑暗，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正殿中央，赫然矗立着一个由数十面大小不一的镜子组成的怪异装置，呈螺旋状向上收拢，中心悬吊着一面脸盆大小的古铜镜，镜面幽深如古井。
“林队！”陈璐的声音带着惊愕，光束定格在装置底座四周——几枚清晰的脚印，纹路与张全安作坊里那双沾满银粉的旧布鞋完全吻合。
突然，一阵细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在死寂中响起，像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螺旋镜阵深处，一道微弱的光线毫无征兆地亮起，并非电灯的白炽，而是昏黄、摇曳，如同烛火。光线在层层叠叠的镜面间折射、跳跃，瞬间将整个殿堂切割成无数个破碎摇晃的光斑世界。林远的身影被投射到四面八方的镜子里，每一个动作都被同步复制、扭曲、拉长，无数个“林远”同时举枪、转身、警戒，诡异的同步感让人头皮发麻。
“是油灯！镜阵后面！”小王的声音在无数回音中显得有些失真。
“张全安！警察！放下武器出来！”林远的厉喝在镜阵的包围下被反复折射，变成一片嗡嗡的回响。
回答他的是一声嘶哑、癫狂、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长笑：“哈哈哈哈哈……你们看到了吗？这才是永恒！灵魂……就该这样存着！永不消逝！”笑声在镜子的迷宫里回荡，忽左忽右，根本无法定位来源。
“强光手电！干扰他的光路！”林远果断下令。
几道强力光束骤然射出，粗暴地刺入那精密的镜光迷宫。昏黄的烛火在强光压制下瞬间暗淡，镜阵中那令人眩晕的无穷镜像也随之一阵紊乱闪烁。就在光线明暗交替的刹那，一个佝偻的身影在螺旋镜阵后方一闪而过！
“站住！”林远和小王同时扑了过去。
绕过冰冷的镜面，后面是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的破旧木门。林远猛地撞开木门，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刺鼻的草药味扑面而来。眼前是一个低矮、几乎完全黑暗的空间，唯一的光源是房间正中央一盏放在矮几上的老式煤油灯，火苗如豆，顽强地跳动着，在四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阴影。
借着这微弱的光，林远看清了房间的全貌——这根本不是什么密室，而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祭坛！
房间的四壁，从地面直到天花板，密密麻麻、严丝合缝地嵌满了大小不一的镜子！没有一丝墙壁裸露，镜子就是墙壁本身！每一面镜子都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倒映着煤油灯、倒映着闯入的警察、倒映着房间中央那个穿着破旧道袍、背对着门口跪坐着的佝偻身影——张全安。
他面前的地上，赫然躺着李芳！她双目紧闭，似乎陷入深度昏迷，脸色在摇曳的灯光下惨白如纸。她身边的地面上，用某种暗红色的粉末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同心圆图案，线条扭曲缠绕，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感。张全安枯瘦的双手正神经质地颤抖着，将一些黑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撒入煤油灯微弱的火苗中。每一次粉末落下，火苗就“嗤”地一声窜高，爆出一团诡异的幽绿色火星，同时，一股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弥漫开来。
“别动！警察！”林远的枪口死死锁定张全安的后心。
张全安的动作顿住了，却没有回头。他佝偻的背影像一块被岁月风干的石头。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对面那堵完全由镜子构成的墙。
“看……看啊……”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她……就要回来了……王敏……要回来了……”
林远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在那面巨大的镜墙上，在无数重叠摇曳的警察身影之中，在幽绿火星明灭的光影里，一个模糊的、穿着老式碎花衬衫的女性轮廓，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如同胶片卡顿般的方式，在镜面深处“浮现”！那轮廓的眉眼，竟与失踪的图书管理员王敏的证件照有几分相似！镜中的“王敏”嘴唇似乎在无声地开合，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外。
这超乎认知的景象让在场所有警员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装神弄鬼！”陈璐强压下心悸，厉声喝道，“张全安，立刻停止！李芳需要救治！”
“救治？”张全安猛地扭过头，那张布满沟壑、左眉疤痕狰狞的脸上，是一种混合了狂热、绝望和无限悲凉的扭曲表情，浑浊的眼中血丝密布，映着幽绿的灯火，如同恶鬼。“你们懂什么？我在救她们！我在给她们永恒！”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血肉会腐烂！记忆会模糊！只有镜子！只有镜子里，才能留住她们最真的样子！永远留住！”他枯枝般的手指疯狂地指向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镜子，“她们都在这里！都在！王敏！赵刚！孙丽！她们都在镜子里活着！比在外面活得干净！活得永恒！”
就在他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林远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呻吟——来自地上的李芳！她的眼皮在剧烈地颤动，似乎在与药物和幻觉做殊死搏斗。
不能再等了！
“动手！”林远一声令下。
小王如猎豹般扑向张全安，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张全安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疯狂力量，嘶吼着挣扎，布满银粉和黑色污渍的指甲在小王手臂上抓出血痕。陈璐则第一时间冲到李芳身边，迅速检查她的生命体征，同时屏住呼吸，用证物袋小心地装取那些燃烧后残留的黑色粉末和地上的红色粉末。
“是曼陀罗花粉和朱砂混合的强效致幻剂！还有汞化物残留！”陈璐抬头，声音急促，“快！送医院洗胃！她吸入太多了！”
几名警员迅速抬起昏迷的李芳向外冲去。
林远没有离开。他强忍着刺鼻的气味和眩晕感，打着手电，一寸寸检查着这间令人窒息的镜屋。手电光扫过墙壁，那些镜子在强光下暴露出更多细节——许多镜子的银层下面，果然有极其细微、肉眼难辨的刻痕。他凑近其中一面刻痕相对清晰的镜子，调整角度，让光线斜射。
光线穿透镜面玻璃，清晰地映照出银层下的秘密——那是一个用极细工具精心刻出的人脸轮廓！眉眼的线条、鼻梁的弧度、甚至嘴角细微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这张脸，正是第一个失踪者王敏！
“陈璐！看这里！”林远的声音带着震撼。
陈璐凑过来，只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他……他先把受害者的面部特征刻在镜背的银层上！当受害者在特定致幻状态下，被引导站在这面特制的镜子前，受到摇曳的特定光源（比如那盏加了料的油灯）照射，再吸入大量致幻气体……大脑在幻觉和预先存在的视觉暗示双重作用下，就会‘看到’刻痕形成的‘鬼影’！甚至认为是镜中人‘活’了过来！”
“那失踪的人呢？难道真被‘吸’进镜子里了？”小王忍不住问，按着还在挣扎嘶吼的张全安。
林远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镜屋的每一个角落。致幻、刻痕、光影把戏，只能解释“见鬼”现象。但三个大活人的凭空消失，必然有现实的出口！他的手电光最终停留在房间最内侧的角落，那里地面上的灰尘似乎比其他地方薄一些，隐约有些拖拽的痕迹。他蹲下身，手指仔细触摸着冰冷的地砖。
一块地砖的边缘缝隙里，残留着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暗褐色的干涸痕迹。林远眼神一凛，用证物袋小心刮取。
“血迹？”陈璐立刻过来检测。
“初步判断是人类的，陈旧性。”陈璐面色凝重。
林远站起身，目光投向那块地砖后面的墙壁——那也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镜。他用力推了推镜面，纹丝不动。他沿着镜框边缘仔细摸索，冰冷的金属框上沾满了灰尘和银粉。在镜框右下角一个极不起眼的雕花凹陷处，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凸起，几乎与花纹融为一体。
他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嘎吱……”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从墙内传来。那面巨大的落地镜，连同它下面的一整块地砖，竟然缓缓向内旋转，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向下延伸的漆黑洞口！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土腥味和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阴风，从洞口深处涌出，瞬间弥漫了整个镜屋！
“地下密室！”小王惊呼。
强光手电立刻射向洞口。一道陡峭的土石台阶向下延伸，深不见底。林远毫不犹豫，率先钻了进去。台阶不长，只有十几级，下面是一个狭小、低矮、如同墓穴般的地下空间。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
手电光划破黑暗，眼前的景象让久经沙场的林远也感到一阵强烈的生理不适。
地下室的墙壁同样镶嵌着一些镜子碎片，反射着惨白的手电光。角落里蜷缩着三个人！他们穿着破旧不堪、污迹斑斑的衣服，正是失踪多时的王敏、赵刚和孙丽！三人形容枯槁，瘦得脱了形，眼神空洞呆滞，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对强光和警察的出现毫无反应，只是机械地、轻微地颤抖着。
他们身边的地上，散落着一些干硬的馒头碎屑和几个空矿泉水瓶。最令人心碎的是王敏，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面小小的、边缘破损的圆镜，镜面上满是污垢和指痕。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眼睛死死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憔悴扭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鬼气森森的脸，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痴迷的笑容。
“找到他们了！”林远的声音在地下室沉闷地回荡，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沉重。他迅速指挥警员小心地将三人抬出去。
回到阴森的镜屋，张全安被小王死死按在地上，脸上疯狂的神色在看到被抬出的王敏时，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更深沉的偏执取代。他不再挣扎，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布满沟壑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为什么？”林远蹲在他面前，声音低沉而有力，“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为什么要把他们关在地底下？你明明知道镜子里的鬼影是假的！”
张全安抬起头，透过泪光，他的眼神空洞地望向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镜子，仿佛在凝视着另一个世界。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败的风箱：
“假的？……是啊，镜子里的是假的……刻上去的……骗人的把戏……”他惨然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可你们知道什么是真的吗？”
他猛地挣扎了一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被抬走的王敏的方向，又猛地指向墙上那些冰冷的镜面，声音陡然变得凄厉而绝望：
“真的痛苦！真的孤独！真的被所有人遗忘！像灰尘一样！这才是真的！”
“他们……”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镜子上刻着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刀刻在他心上，“他们跟我一样！都是被这世界抛下的人！王敏，守着一堆没人看的旧书，爹妈死了，兄弟姐妹当她是累赘！赵刚，老婆跟人跑了，儿子嫌他没出息！孙丽，得了治不好的病，家里掏空了，男人跑了！还有李芳……她也好不了多久……”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咳出来，眼神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狂热火焰：“我把他们带到这里……给他们看镜子……看镜子里‘活’过来的自己……那多好啊……没有病痛，没有烦恼，永远年轻，永远被‘记住’……我给他们吃的，喝的，让他们在镜子里找到‘伴儿’……我是在帮他们！帮他们脱离苦海！给他们一个永恒的‘家’！就在这镜子里！错了吗？我错了吗？！”
他嘶吼着，浑浊的泪水混着鼻涕流下，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我爷爷……我爹……我们张家三代做镜子！最好的银镜！可谁还记得他们？谁还记得那些镜子里照过的人？没有了！全都没有了！只有镜子！只有镜子能留住！留住他们的样子！留住他们的魂儿！我爹临死前……就抱着他给自己做的那面镜子……他说他在镜子里看见我娘了……看见他年轻时候了……他笑着走的……你们懂吗？你们这些只懂抓人的警察懂吗？！”
疯狂的控诉在地下室回荡，撞击着冰冷的镜面，也撞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陈璐默默收集着残留的致幻粉末和刻有王敏轮廓的镜子碎片，这些都是冰冷的技术证据。小王紧紧按住情绪崩溃的老人，防止他伤人或自残。
林远站起身，环视着这间由无数冰冷镜面构成的“祭坛”。每一面镜子都像一个沉默的墓碑，倒映着现实的残酷与一个老人扭曲的救赎幻想。张全安扭曲的逻辑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孤独和对消亡的极致恐惧。他通过制造幻觉，在受害者身上投射自己的绝望，在囚禁他人肉体的同时，也为自己铸造了一个由虚妄永恒构成的牢笼。
“带走。”林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张全安被架了起来，像一片枯萎的落叶。他最后看了一眼墙壁上那些层层叠叠、映照着警察身影的镜子，目光在王敏曾经躺倒的位置停留了片刻。他的嘴唇无声地嗫嚅了一下，没有人听清他说了什么。那浑浊眼神中的最后一丝光亮，仿佛也随着李芳和王敏的离去而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灰暗。
警笛声划破了清台市郊黎明的寂静。李芳和王敏、赵刚、孙丽被紧急送往医院。张全安被押上警车，枯槁的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失神地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逐渐清晰的晨光世界，仿佛一个刚刚从漫长噩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融入现实的幽灵。
回到局里，后续工作迅速展开。法医对地下室提取的血迹进行dNA比对，确认与之前失踪者家中发现的微量陈旧血迹吻合，成为张全安强行带走受害者的铁证。陈璐带领技术团队对查获的所有特殊镜子进行技术分析，详细还原了刻痕成像结合致幻剂和光影操控制造“镜中鬼影”的全套手法，并整理出完整的报告。心理专家开始对三名被解救的受害者进行紧急干预，他们长期处于幽闭、致幻和强烈的心理暗示下，精神创伤极为严重。王敏的情况尤其糟糕，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病房角落，对着医护人员递给她的一面小化妆镜喃喃自语，时而痴笑，时而惊恐地尖叫，完全活在了镜子的幻影世界里。
审讯室内，张全安异常沉默。面对如山铁证，他对囚禁受害者的罪行供认不讳，却对“镜灵仪式”的细节和动机闭口不谈，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灵魂早已不在躯壳之中。只有当林远拿出那本在地下作坊找到的、署名为张明德（1947年）的“镜中灵魂收集录”时，他那死水般的眼底才剧烈地波动了一下，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绝望的叹息。
结案报告完成的那个下午，林远再次来到医院。隔着观察窗，他看到李芳已经能坐起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清明，她的家人围在床边，紧握着她的手。而隔壁房间的王敏，依旧沉浸在那个由镜子和幻觉构成的牢笼里，对着虚空中的“镜中自己”露出时而甜蜜时而惊恐的笑容。一位精神科医生正耐心地试图与她沟通，但收效甚微。
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病房走廊的地上投下长长的、明暗相间的条纹。林远靠在冰冷的墙上，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张全安被关进了铁窗，受害者也已被解救，技术上的谜团都已解开。但他知道，有些牢笼是看不见的。张全安被自己家族对“永恒”的偏执和对“被遗忘”的恐惧所囚禁，最终将这种扭曲的囚禁施加于他人；而王敏，或许永远无法走出那个由张全安为她打造的、镜中的虚妄世界。真正的幽灵，有时并非来自镜中，而是来自人心深处那无法填补的空洞和无法直面消亡的恐惧。
他转身离开医院，城市的霓虹初上，玻璃幕墙上倒映着车水马龙和行色匆匆的人影，光怪陆离。林远看着那些流动的、模糊的倒影，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本身，也像一面巨大而冰冷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