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的庭院里,几株姚黄魏紫开得正盛,层层叠叠的花瓣裹着金蕊,被午后的日头晒得微微蜷曲,连风里都飘着甜腻的香。可这满园春色偏无人赏,廊下的宫女们垂手侍立,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窗内的人。
德妃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里摊着本《花间集》,书页被风掀得哗哗响,她却半点没察觉。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她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上,流苏晃出细碎的光,映得那张素来端庄的脸上,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
“娘娘,刚从崇文门那边买来的鲜荔枝,用冰窖镇着呢。”贴身宫女画春端着个描金漆盘进来,盘子里堆着红莹莹的荔枝,果皮上还挂着水珠。她踮着脚走到榻边,声音轻得像羽毛,“御膳房新制的杏仁酪也备好了,就着荔枝吃最是爽口。”
德妃的目光终于从窗外的虚空里收回来,落在那盘荔枝上,却只是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书往小几上一扔:“没胃口。去看看,今儿各宫递牌子的都有谁?”
画春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娘娘这是又在琢磨事了。她放下漆盘,从袖口掏出个小本子翻开:“翊坤宫的李答应来了三趟,说是给娘娘绣了个抹额。还有景仁宫的张婕妤,送了些新采的茉莉。”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倒是景阳宫那边,一早就在宫门口支了张桌子,苏嫔带着两个小太监,正挨着个核对各宫的份例单子呢。”
“苏嫔?”德妃挑了挑眉,指尖在榻边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她倒是越发起劲了。前儿刚罚了储秀宫的掌事太监,昨儿又把御花园的花匠杖责了二十,这会子又折腾起份例来了?”
画春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可不是嘛。听说苏嫔新立了规矩,各宫领东西都得她和内务府总管双签才行,少一粒米都得查个底朝天。昨儿钟粹宫的小厨房多领了二斤面粉,就被她罚了管事嬷嬷三个月的月钱,连带着内务府的笔帖式都被训了一顿。”
德妃忽然笑了,那笑声又轻又冷,听得画春后颈发麻。“她以为这样就能坐稳那个位置了?”她拿起颗荔枝在手里转着,指甲掐进荔枝娇嫩的果皮,挤出些黏糊糊的汁水,“太天真了。这后宫可不是算学房,账本算得再清有什么用?”
画春瞅着德妃的脸色,试探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里闪着狠光:“娘娘,要不找个由头……”
“糊涂!”德妃猛地打断她,把手里的荔枝往盘子里一扔,果皮裂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果肉,“皇上这阵子正夸她能干,说她替内务府清了积弊。这时候动她,不是往皇上枪口上撞吗?”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几株开得疯魔的牡丹,“她推行的那些个‘新制度’,看着是为了整顿贪墨,实则是在刨我们的根。”
画春愣了愣,没明白这话里的深意。
“你想啊,”德妃转过身,眼底淬着冰,“以前各宫的份例,谁多谁少,不都由着我们这些高位的拿捏?翊坤宫的炭火比别人多两筐,景仁宫的绸缎比别处好上一等,凭什么?不就凭我们一句话吗?”她指着窗外,“那些底下人,谁不想多领些东西?自然就得巴结着我们,眼线才能安插得进去,消息才能灵通。”
画春这才恍然大悟,脸色都白了:“娘娘的意思是……这双签制一出来,份例都是死数,谁也做不了手脚,底下人也就不必再巴结我们了?”
“不止是这个。”德妃走到妆台前,拿起一面菱花镜照了照,用指尖抚过自己眼角的细纹,“以前我们想给谁些好处,暗地里多塞些东西,神不知鬼不觉。现在呢?苏清颜把账本看得比命还重,连各宫小厨房的油盐酱醋都记在册子上,我们想打点个人,都得掂量掂量。”她放下镜子,声音冷得像冰,“更要紧的是,她还在那些小太监小宫女里收买人心。听说上个月御膳房的小厨子亲娘病了,是她悄悄给了五十两银子,现在那厨子天天往景阳宫送点心。长此以往,这后宫的人都成了她的眼线,我们一举一动都在她眼皮子底下,还怎么立足?”
画春急得直搓手:“那可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把权都揽过去吧?”
德妃端起桌上的雨前龙井,抿了一口,茶的苦涩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放心,她想断我们的路,我们就先折了她的臂膀。”她放下茶杯,眼神锐利起来,“你去告诉周瑞,让他在慎刑司多盯着点。苏清颜新提拔的那几个小太监,还有她宫里的掌事宫女,仔细查查他们的底细,看看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是,奴婢这就去。”画春应声要走,又被德妃叫住。
“让周瑞机灵点,别留下痕迹。”德妃叮嘱道,“苏清颜最是多疑,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警觉。”
画春走后,德妃又回到窗前。风卷起几片牡丹花瓣,落在她的手背上,带着些微的凉意。她想起三天前在御花园撞见苏嫔的情景,那女人穿着身石青色的常服,正和几个小太监说话,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可眼神里的精明却藏不住。那是一种势在必得的眼神,像猎人盯着猎物。
“苏清颜,你以为你赢了吗?”她低声自语,指尖捏紧了窗棂,“这后宫的水,深着呢。”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跪在地上,声音都在发颤:“娘娘……娘娘,景阳宫那边……出事了!”
德妃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慌什么?慢慢说。”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飞快地说:“苏嫔宫里的掌事宫女……在御膳房的角落里,被人搜出了一包……一包麝香!现在人已经被慎刑司的人带走了!”
德妃的眼睛瞬间亮了,像黑夜里燃起的火星。她走到小太监面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真的?人赃并获?”
“千真万确!”小太监连连点头,“是周公公的人‘碰巧’发现的,现在整个后宫都传开了,说苏嫔想暗害……暗害有孕的容贵人!”
德妃猛地转过身,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清脆响亮,惊飞了廊下栖息的几只麻雀。她走到软榻边,重新拿起那本《花间集》,这一次,眼神里再没有半分涣散。
“看来,老天爷都在帮我。”她轻声说,指尖划过书页上“玲珑骰子安红豆”的字句,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苏清颜,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呢。”
庭院里的牡丹依旧开得绚烂,只是不知这场风雨过后,还能剩下几多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