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连窗外惯常的、城市低沉的背景嗡鸣都似乎沉入了地底。艾雅琳直挺挺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双眼在黑暗中瞪得溜圆,清晰地映着天花板上空调出风口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一线幽蓝光痕。
毫无睡意。大脑像一台被错误指令启动、高速运转却找不到目标的精密仪器,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亢奋。思绪如同被惊扰的蜂群,毫无规律地四处乱撞:白天整理收藏室时某个模型摆放的角度是否完美?那幅新挂上的水彩画与客厅窗帘的颜色是否协调?下周要带林嘉柔去露营,食材清单还缺什么?甚至回溯到更早,落霞湾河边那块被水流冲刷得特别圆润的鹅卵石,此刻在脑海中都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怎么会这样?”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烦躁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蓬松的羽绒枕头里,试图用窒息感强迫自己入睡。无效。她又翻回来,仰面朝天,盯着那片模糊的幽蓝。身体明明感到一丝疲惫,神经却像绷紧的琴弦,拒绝放松。
她复盘着睡前的一切。晚餐是清淡的蔬菜沙拉,没有咖啡因。唯一的变量,就是那壶茶。下午在欣赏完自己的“艺术成果”后,心情愉悦的她,又煮了一壶锡兰红茶。那茶汤颜色红亮,滋味浓郁醇厚,她记得自己确实多喝了几杯,享受那份熨帖和满足感。
“可是……”艾雅琳困惑地蹙起眉头,“我平常喝茶跟喝水似的,晚上喝玫瑰茶都能倒头就睡啊!今天这锡兰红茶是成精了吗?” 她体质特殊,咖啡因对她向来温和,从未引发过如此彻底的失眠。难道是今天精神过于放松愉悦,反而让那点微不足道的咖啡因钻了空子,撬动了潜藏的兴奋神经?还是说,整理收藏室带来的巨大满足感余波未平,潜意识还在欢庆?
越想越清醒,越清醒越烦躁。床垫似乎也变成了刑具,每一寸接触都让她不适。她像煎锅里的鱼,不停地翻身,左侧躺、右侧躺、趴着、蜷缩……变换了无数种姿势,身体辗转的窸窣声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更添焦躁。
“不行!”艾雅琳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动作带着点气急败坏。冰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她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体,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躺下去也是干瞪眼,不如起来干点活!把自己累趴下,总能睡着了吧?”
她赤脚踩上微凉的地板,没有开大灯,开小灯,借着窗外城市遥远的微光,摸索着走向厨房。打开柜门,柜门的灯光倾泻而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也照亮了她带着点倔强的脸。她拿出抹布和一瓶万能清洁剂。
失眠的精力无处发泄,便化作了近乎偏执的清洁动力。她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哗哗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将抹布浸湿、拧干,喷上清洁剂,开始用力擦拭流理台。不锈钢水槽被擦得锃亮如镜,能清晰映出她模糊的倒影;人造石台面上每一滴可能的水渍、油渍都被仔细抹去,光滑得能溜冰;抽油烟机那平时不易注意到的缝隙,也被她用细刷子沾着清洁泡沫一点点抠干净;碗柜的门板,橱柜的拉手,甚至冰箱的外壳……所有能触及的表面,都被她擦拭了一遍又一遍。动作幅度大而用力,仿佛要将无处安放的精力连同那恼人的清醒感一起,狠狠擦掉。厨房里很快弥漫开清洁剂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柠檬清香。
一番“战斗”下来,厨房焕然一新,光可鉴人。艾雅琳撑着琉璃台微微喘息,额角渗出了细汗,手臂也感到些许酸胀。然而,大脑皮层那该死的清醒度,似乎只被消耗掉了一点点?疲惫感是有了,但离困倦还差得远。
她不甘心。目光投向书房。既然体力劳动效果不佳,那就脑力劳动!
书房只开了一盏暖黄的台灯。她抽出那本已经啃了快一个月、进度缓慢的高级语法书。摊开笔记本,拿起笔。平时觉得枯燥繁琐的语法规则,此刻在极度清醒的状态下,竟显得脉络格外清晰。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一个章节一个章节地推进,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要点、例句和易混淆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成了深夜唯一的节奏。专注力短暂地压制了纷乱的思绪,时间在语法结构的拆解中流逝。当完成一个章节的总结时,她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大脑依旧活跃,但似乎被这强制性的知识输入暂时“格式化”了,显得不那么杂乱无章了。
语法书合上。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起身走到书房的落地窗前。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望向沉睡的城市。大部分的灯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零星的路灯和远处高楼上永不熄灭的航空障碍灯,像几颗固执的星辰点缀在无边的墨蓝绒布上。世界安静得不可思议,一种宏大而深沉的静谧感笼罩着一切,与她内心的清醒形成了奇异的对峙。夜风带着凉意拂过窗棂,送来远处隐约的、不知是风声还是某种夜行动物的低鸣。这份绝对的安静,反而让她高度敏感的听觉捕捉到了更多白日里被忽略的细微声响,仿佛整个城市都在进行着无人知晓的、低沉的呼吸。
这种清醒地旁观世界沉睡的感觉,既孤独又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她看了很久,直到夜露的寒意透过玻璃渗入皮肤。
回到客厅,睡意依然渺茫。她想了想,走进了影音室。巨大的投影幕布缓缓降下,幽蓝的待机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她在片库里翻找着,指尖在遥控器上滑动。最终,停在了一部电影上——法国版的《美女与野兽》。吸引她的不是情节(童话故事早已烂熟于心),而是电影史上赫赫有名的服装与场景艺术。
投影启动,浓郁如墨的影像流淌在幕布上。艾雅琳蜷在宽大舒适的沙发里,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她完全跳过了剧情,全神贯注地捕捉着每一帧画面里的视觉元素:
贝儿的那些长裙,在电影中能感受到面料(丝绒?绸缎?)的厚重垂坠感和精妙的剪裁和裙子的颜色,在光影的雕刻下呈现出雕塑般的美感,行走间流动的褶皱仿佛在诉说着无声的华章。
野兽的城堡内部更是视觉盛宴。哥特式的尖拱门廊投下深邃的阴影,如同巨兽的咽喉;墙壁上布满姿态诡异、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的烛台手臂和人面浮雕;巨大的壁炉里火焰跳动,映照着镶嵌着宝石的家具轮廓;走廊两侧,雕像手持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拉出长长的、跳动的影子,营造出神秘、阴郁又无比奢华的异度空间。每一处细节都充满了超现实主义的幻想和手工时代的极致匠心。
艾雅琳看得入迷,手指无意识地在抱枕上轻轻划动,仿佛在临摹那些裙裾的线条或墙面的浮雕纹样。她的眼睛贪婪地吸收着这些跨越时空的设计精华,大脑飞速运转,分析着光影如何塑造空间感,繁复的装饰如何在黑白影像中保持层次而不显杂乱,那些奇幻元素如何与现实质感完美融合……这份纯粹的艺术汲取,像一股清泉,奇妙地抚平了失眠带来的最后一丝烦躁,将清醒的精力导向了审美的愉悦和灵感的激发。
当片尾字幕缓缓升起,影音室里重新陷入一片昏暗的幽蓝时,艾雅琳才惊觉时间流逝。她看了一眼投影仪上的时间显示:凌晨一点十五分。一部电影的时间,竟在如此投入的“视觉研究”中不知不觉溜走了。
胃里空空如也,之前清洁和学习的消耗终于在此刻显现。她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打开小奶锅,倒入冷藏的鲜牛奶,看着它在锅底慢慢凝结出奶皮。加入几块高品质的黑巧克力,用最小的火慢慢加热,木勺轻轻搅动。巧克力的醇香与牛奶的甜香在温热的空气中缓缓融合、升腾,弥漫开一种温暖而治愈的气息。巧克力块彻底融化,与牛奶交融成丝滑浓郁的液体。她将热巧克力倒入马克杯,捧在手心。那温度透过瓷壁熨贴着掌心,也顺着食道一路温暖下去,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最后一点清醒的锐利。
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感受着那份甜蜜的暖流在体内扩散。当最后一口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一股难以抗拒的、迟来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疲惫感,终于从四肢百骸深处席卷而来。眼皮像被涂上了沉重的铅,再也无法支撑。大脑里那些喧嚣的思绪、清晰的画面、活跃的神经,终于在这份温暖的、甜美的安抚下,缴械投降,沉入了混沌的黑暗。
放下空杯,甚至懒得清洗。艾雅琳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几乎是飘回了卧室。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夜光闹钟:凌晨一点半。一个打破了她个人晚睡记录的、无比清醒又无比疲惫的深夜。
身体陷进柔软床垫的瞬间,满足地喟叹一声。意识像断线的风筝,瞬间被浓稠的睡意捕获、包裹、拖拽着向下沉沦。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模糊地想:下次……下午那壶红茶……一定……只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