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绣楼里头一批试水的绣品已经慢慢做了出来。
陈师傅手下那方雪竹帕子,竹枝子清瘦硬挺,盖着薄雪的叶子透着一股子孤清劲儿;孙师傅指点着绣出来的榴开百子香囊,那石榴籽儿挤得满满当当,红得直晃眼,活像要跳出来似的,生动的很;
几个年轻绣娘绣的猫儿扑蝶扇套,那猫儿腰弓着,眼珠子贼亮,看着一股子生动活泼的样子。
林玉漱挨个儿细细瞧过,瞬间放下了担忧,就凭这些刺绣的手艺,搁京城里,也算是能立住脚了。
“墨韵斋”的牌匾也挂上了门楣,是她亲手写的三个字,清雅里头透着点秀挺的筋骨。
周掌柜穿了件浆得整齐的青色长衫,站在擦得锃亮的柜台后头,捻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瞧着这渐渐有了人气的书肆,眼睛里充满了精气神。
这天下午,日头难得暖和了些,晒得人身上那点寒气散了几分。
林玉漱刚从墨韵斋出来,打算往绣楼那边去瞅瞅。
街上人来人往,她走得急,眼风扫过街边墙根底下。
几个穿着露絮破袄的孩子,脸蛋冻得跟猴屁股似的,蹲在冰凉梆硬的泥地上,大的顶多七八岁,小的瞅着才四五岁,都伸着冻得通红的小手,攥着捡来的枯树枝子,在硬邦邦的泥地上戳捣着。
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吸溜着快过河的清鼻涕,磕磕巴巴地教旁边更小的:“瞅……瞅好了,这、这个字,念‘人’……就……这么一撇,再……再这么一捺……”
那冻得发颤的奶嗓子,那几双冻得通红、攥着树枝的小手,还有地上那些歪七扭八、深一道浅一道的印子……林玉漱看着看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刹那间,原主那被尘封的旧忆翻涌上来:也是这样一个干冷的冬天,破败漏风的祠堂里,炭盆里那点微弱的火星子根本抵不住寒气。族里那位老秀才,裹着一件补丁摞补丁、棉花都硬结了的破棉袄,冻得牙齿打颤,却坚持给挤成一团取暖的孩子们讲着《千字文》。
孩子们的小脸冻得发青,鼻涕都快结成冰溜子了,却都拼命伸长脖子,一双双眼睛亮得惊人,跟着先生那发抖的调子,扯着嗓子大声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那时,她和哥哥弟弟也在其中。
是族里几家略宽裕些的族人,咬牙凑了些束修和炭火钱,让他们最初能认识些文字。
她又想起云雾村,娘家那个依着土坡新建的、泥墙草顶的家。
想起小弟铁栓眼中对未来的茫然,想起侄子小英那双清澈又懵懂的眼睛,想起爹娘脸上的皱纹和手上粗糙的老茧。
办个学堂!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里,便再也无法熄灭。
或许可以替那个早已消散的原主,尽一份迟来的、对故土族亲的孝心与回馈。
她脚步一转,没有去绣楼,而是直接回了柳枝儿胡同。
铺开纸笔,略作思忖,便提笔写了一封信,一封写给父亲林大山的家书,信中细细询问了村中适龄孩童的人数,并郑重提出,她欲在村中捐建一处学堂,聘请一位夫子,学堂的一应开支皆由她承担,村中所有孩童皆可免费入学,让他找村长在村中选一处地方建学堂。
末尾,特意叮嘱,小弟铁栓年岁尚可,侄子小英正是开蒙之时,万不可再耽误,务必要进学堂读书识字。
信是让墩子骑马送去的,随着信一起送去的还有三百两的银票。
消息传到云雾村时,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林大山捏着女儿的信,双手抖得几乎拿不住薄薄的信纸。
他识字不多,是林铁柱磕磕绊绊念给他听的,当听到“捐建学堂”、“免费入学”、“聘请夫子”这些字眼时,这个一辈子在土里刨食、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老农,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汹涌而下。
他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学堂……学堂……老天爷啊……咱们村……也有学堂了?”
林母更是直接捂着脸哭出了声:“玉漱……我的儿啊……” 她心疼女儿的不易,更被这巨大的恩泽砸得心头发烫。
林铁柱和林铁栓兄弟俩,一个激动得脸膛通红,拳头攥得死紧,另一个盯着那封信,眼睛亮晶晶的,很是激动兴奋。
这消息眨眼功夫就传遍了整个云雾村!
田埂上干活的汉子,溪边捶打衣裳的婆娘,家门口眯眼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全都议论开了!
“听说了没?林家那闺女,要在咱村盖学堂,请先生,让村里的孩子们全都能去念书,不要钱!”
“啥?!真的假的?老天爷开眼啊!还有这好事?”
“真真儿的!墩子小哥送来的信!林家老叔亲口念的!”
“菩萨显灵!活菩萨啊!林家闺女这是积了大德了!”
“我家狗蛋!我家狗蛋也能认字了?!”
“还有我家二丫!丫头片子……也能去?”
“能!能去!信上写得明明白白!只要是咱村的娃,管他小子丫头,都收!”
…… ......
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饱经流离、刚刚安定下来的贫瘠村落。
家家户户村民的脸上都洋溢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巨大的感恩。
多少代人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事情,竟然就这样从天而降!
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种近乎节日般的兴奋喜悦的气氛里。
林父接到信,更是半点不敢耽搁,他立刻拿着银票找了村长和族长说了此事,村长召集了村里所有能动的劳力,选了庄内靠近打谷场的地方。
一声令下,庄户们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干劲!
用青砖绿瓦建了三间很大的授课的房间和用泥砖建的两米高的围墙,在这三间房旁边和围墙中间开了个小门,后面就是后院,后院同样用青砖绿瓦建了三间正房、左右各三间房的厢房以及厨房、茅房用来给夫子一家居住。
村里会木工的汉子,日夜赶工,用结实的硬木打造了二三十套簇新的桌凳,桌面刨得光滑平整,然后搬进了学堂里,准备给孩子们上课用。
几架新打的木床和些简单的桌椅板凳,安放在了后院屋里,就等着未来的先生一家住进去了。
当墩子领着人,再次押着两车沉甸甸的货停在云雾村村口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车上装着林玉漱置办的厚厚窗纸、几大捆簇新的毛笔、几方最寻常不过的石砚、几刀练字的毛边纸,还有给村里人加餐的米面肉油。
三间簇新的学堂已然立起来了,青砖绿瓦,窗洞开得敞亮,还没糊上窗纸,风带着砖瓦的土腥气和木料的新鲜味儿直往里灌。
阳光照在刚铺好的泥地上,亮堂堂一片。
村里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眼睛黏在车上那些做梦都不敢想的物件上——雪白的毛边纸,扎得整整齐齐的毛笔头子……汉子们搓着皴裂的大手,妇人们抱着孩子,咧着嘴,喉咙里滚着笑,却不知该说啥好。
京城那头,林玉漱也没闲着,给学堂找先生是顶要紧的事。
她托了相熟的牙行和墨韵斋的周掌柜留心:要个有功名的秀才(或老成的童生也行),人得正派,不酸腐,性子要耐心,最好教过蒙童,能吃得下乡下的清苦,最要紧的是,肯踏踏实实教庄户人家的娃娃们认字、明白事理。
几番打听、筛选,周掌柜引荐了一位姓郑名元的先生。
年近四十了,还是个老秀生,考了大半辈子,心气儿也磨没了,家里穷得叮当响,有个婆娘和一个十岁的半大小子。
人瞧着是有点古板拘谨,但性子温厚,尤其喜欢孩子,早年间在私塾里做过几年蒙馆先生,都说他教得用心。
只是后来那私塾散了,他这碗饭也就断了,周掌柜引着来见时,郑夫子手脚都不知往哪搁,缩着肩膀,眼神黯淡。
直到林玉漱仔仔细细说了云雾村的情形,学堂是怎么盖起来的,村里人盼先生盼得眼都绿了,只求他能教娃娃们识得常用字,写封明白信,懂点做人的道理……郑夫子那浑浊的眼睛里,跳起一点微弱的光。
“束修按京郊蒙馆先生的中上份例,”林玉漱开出条件,“每年再加三石米粮,四季衣裳各两套。”
她顿了顿,看着郑夫子那张被生计压得愁苦的脸,“先生的家眷也可一同过去,学堂后头备了几间屋子,虽简陋些,胜在干净齐整。”
她声音放得平实,“只求先生用心,教会这些泥娃娃们睁眼看字,提笔写信,明白些处世的道理。”
郑夫子猛地站起身,对着林玉漱,身子弯得极低,深深作了一个揖。
肩膀微微发着抖,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夫人……夫人大德!泽被乡野!郑某……郑某定当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不负夫人重托!”
这对他而言,岂止是份养家糊口的生计?这简直是把他那点快要沤烂了的学问,又捧到了日头底下!
春风刚把柳条儿吹软,山涧里薄冰化成了潺潺流水。
云雾村那三间青砖绿瓦的学堂,在男女老少伸长了脖子的期盼里,终于挂上了一块朴素的木匾——“林氏学堂”。
开学的日子挑了个响晴的早晨。
郑夫子早早就带着他那十岁的儿子,站在了学堂门口。
他穿了身浆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青色旧长衫,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下巴微微抬着,努力端着那份为人师表的庄重。
老村长拿起小锤,敲响了挂在檐下的半截旧犁铧,“当——当——”的洪亮声音,撞破了清晨山村的宁静,传得老远。
不一会儿,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被爹娘从被窝里挖出来,用粗布巾子蘸水擦净了小脸,换上打了补丁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脸蛋红扑扑的,从各家各户的门里钻了出来。
有的紧张地揪着衣角,直往爹娘身后缩;有的小脸激动的,一路蹦跳着往前蹿;还有几个光腚猴儿,刚给套上裤子,就被大人推搡着往学堂赶了。
人群里,十六岁的林铁栓格外显眼。
他套了件半新的蓝布袄褂,头发拿水抹得服服帖帖,站在一堆小萝卜头中间,像棵蹿得太高的青苗,浑身不自在,脸上臊得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搁。
可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他手里死死攥着侄子英哥儿的小手。
英哥儿穿了件用林玉漱送来的细棉布新做的小袄,圆头圆脑的,仰着小脸,好奇地瞅着那留着山羊胡的郑夫子,奶声奶气地问:“小叔,以后……以后咱就在这儿念书、写字了?”
“嗯!”林铁栓重重一点头,把侄儿的小手攥得更紧了。
在稍远点的地方,林老汉和老伴互相搀着,看着自家的小儿子,领着小孙子,和村里那些往日里只会调皮捣蛋的娃娃们一起,迈进了学堂的门槛。
两人眼眶里的泪珠子止不住的,顺着脸上深深的皱纹往下淌,吧嗒吧嗒,砸在脚下的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