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想撑起身,却不知扯动了哪处暗伤,闷哼一声,小小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张拉满的弓。
那双本该明亮骄傲、遗传自镇北侯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惊弓之鸟般的警惕,深不见底的惶惑死死钉在近在咫尺的林玉漱脸上。
就在这时,他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死死抠着身下软垫的手,无意间碰到一点东西。
触感极轻微,却让他下意识垂下了视线。
是那只小蚱蜢。刚刚那小女孩塞给他的。
草茎编的,触须细长,微颤着,腿脚蜷曲,笨拙,却又透着一股活气儿。
就这么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像一道细微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渗进了他被恐惧冻得硬邦邦的心房裂缝里。
林玉漱将女儿的小动作和那孩子眼中一闪而过的怔忪都看在眼底。
她适时地开口,声音隔着布巾,有些发闷,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能抚平毛躁的沉稳,语速特意放得很缓: “孩子,莫怕,我男人姓黎,刚在前头野地里赶路,瞧见你被个黑衣人抓着不放,就出手把你夺下来,抱上车了。吓着了吧?”
她一边说着,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带着长辈安抚的意味,轻轻拍了拍周铭佑紧攥着垫子的手背。
周铭佑的身体依旧僵硬得像块石头,但那双紧盯着林玉漱的眼睛里,惊惶的底色褪去了一丝,涌上来的是更深、更沉的审视和狐疑。
护卫重重……峡谷……被强行掳走!
他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男人?
他下意识抬眼,透过车厢前头特意留出的窄缝,看向外面那个稳稳驾车的靛青色高大背影。
那背影如同生了根的山岩,在剧烈的颠簸中纹丝不动。
就是这个人,把他从那个鬼魅般的黑衣人手里……夺下来的? 还是……另有所图?
无数个念头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激烈碰撞。镇北侯世子独子的身份,让他打小就比同龄人多灌了几斤警惕和心机。
身份!绝对不能暴露!
谁知道眼前这对“好心”的夫妇,是不是另一拨豺狼?或是父亲政敌布下的陷阱?
他强迫自己狂跳的心稳下来,努力将惊惶从脸上抹去,换上一种属于迷路富家小少爷的、强作镇定却难掩后怕的惶然。
小小的胸膛起伏了几下,他终于用带着点沙哑和颤抖的童音开口,眼神怯怯地看向林玉漱: “多……多谢黎家叔叔和婶婶救命之恩!”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行礼,又被颠簸甩回软垫,小脸更白了,透着股脆弱的可怜劲儿,“我……我叫方佑,家在京城……家里是做……做绸缎生意的,前些日子跟着家里商队回京,路上……路上撞见了强人!”
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哽咽,那恐惧和后怕倒不全是装的,“护卫们……都被冲散了……我,我被人打晕了……醒来就在婶婶车上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捕捉着林玉漱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真真假假,混在一处。
“京城?”林玉漱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惊讶”,旋即化作理解和同情,“唉,这世道……真是作孽!连孩子都不肯放过!方佑是吧?可怜见的。”
她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温和,
“巧了,我们也是奔京城去的。我娘家在那边还有几门远亲,这兵荒马乱的,想着去投奔看看,总比在外头飘着强。既然顺路,你就安心跟着我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什么谢不谢的,生分了。平平安安到了地头,比什么都强。”
她的话合情合理,语气真诚自然,只有乱世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那点朴素善意。
周铭佑紧绷的心弦,悄然松了一丝。
顺路……投亲……听着倒是最像那么回事。
他悄悄松了口气,但心底那根弦并未真正放下。
垂下眼帘,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声音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虚弱:“谢谢婶婶……等我到了京城,找到家人,一定……一定重重报答!”
“傻孩子,说这些。”林玉漱摆摆手,目光转向怀里的荷姐儿,声音放得更柔,
“荷姐儿,哥哥醒了,是不是该把咱们的饼子分哥哥一点?哥哥肯定也饿了。”
荷姐儿一直竖着小耳朵,仔细听着大人们说话,听到娘亲开口,她立刻从林玉漱怀里抬起头,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周铭佑。
她好像完全忘了刚才的害怕,对这个穿着漂亮、模样也漂亮的小哥哥生出天然的好感。
小姑娘用力点点头,小手麻利地从旁边盖着干净粗布的篮子里,摸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馅饼。
饼子还温热着,饼皮金黄,带着点焦脆,散发出朴实的麦香和油香。
荷姐儿小心捧着饼,挪着小身子凑近周铭佑,努力把胳膊举得高高的,软糯糯地说:“哥哥,吃!香香!”
她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全是纯粹又明亮的快乐。
周铭佑看着递到眼前的饼,这饼粗糙,和他过去吃的任何点心都不一样,可他肚子空得发慌,饿得厉害。
更让他无法拒绝的,是荷姐儿眼里那份干净的善意,那像一束暖烘烘的光,突然照进他刚刚经历过黑暗、塞满警惕的心里。
他苍白的脸上透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红,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接过了那块温热的饼。
“谢……谢谢妹妹。”他小声说,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点真实的温度。
荷姐儿立刻开心地笑了,眼睛弯成小月牙,心满意足地扭身钻回娘亲怀里。
周铭佑低头看手里的饼,饼皮不算细腻,还能看到麦麸,里头的馅是碎咸菜和零星的油渣,他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口感粗粗的,咸菜味浓,油渣带着点荤腥气。
可就是这粗简的食物一下肚,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意就从胃里漫开,赶走了身上的寒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感,轻轻裹住了他受惊的心。
他不再说话,只是小口小口,安静地把饼吃完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压过碎石的声响,和三个人轻细的呼吸声。
一种建立在试探与谎言之上、却又微妙平衡的短暂平静,缓缓弥漫开。
骡车在黎尔手中又快又稳,像一道灰扑扑的影子,在越来越荒凉空旷的北地野路上疾驰。车轮扬起的尘土,眨眼就被风吹得干干净净。
所谓的路,早已消失在视野里,只剩下车辙在枯黄野草和狰狞乱石间压出的浅沟。
车厢内的颠簸稍缓,却依然如同置身于永不停歇的浪尖。
林玉漱凝神片刻,指尖在膝上不易察觉地划动。 “黎尔,偏西。”她低声道。
车辕上,黎尔握着缰绳的手腕微动。
埋头拉车的老骡子顺从地微微调整方向,偏离了那条看似更近的小径,朝着西侧一片相对平坦、长满枯黄莎草的荒原奔去。
周铭佑靠在微微晃动的车厢壁上,小口喝着林玉漱递来的竹筒水,水很清,还带着点说不出的甜味。
他看起来是在休息,可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没离开过车厢前头那条细缝,还有缝外那个靛青色、稳得不像话的背影。
这个“黎叔”……太不一般了。
寻常车夫,在这种颠死人的野路上跑这么久,早就累得东倒西歪、汗流浃背了。
可这个人,跑了快两个时辰,背还是挺得笔直,握缰绳的手臂稳得没有一丝抖。
还有他选的路……周铭佑年纪虽小,却能感觉到骡车不是在乱跑,而是在不断调整方向,巧妙地避开那些容易埋伏的低洼地、小树林和狭窄山口。
这种对地形的熟悉程度,绝不是一个普通赶车人该有的!
更别说他救下自己的那一刻……那个黑衣杀手像鬼魅一样可怕。
这个“黎叔”,居然能毫发无伤地把自己抢过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像冰冷的藤蔓,缠得周铭佑心里发紧。
他悄悄抬眼,看向对面的林玉漱。
妇人裹着头巾,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
她正低着头,拿一块干净布,仔细给荷姐儿擦吃完饼后油乎乎的小手和小脸。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眼神温和地看过来:“方佑?是不是颠得难受了?要不要再喝点水?”
可周铭佑的心却跳得更快了。
这个妇人,面对他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富家小少爷,表现得太自然,太沉着了。
他垂下眼,藏住心里翻腾的念头,轻轻摇头:“谢谢婶婶,我……还好。”声音依旧故意装得虚弱。
“娘!快看!爹爹编的!”荷姐儿像献宝一样举起一只新编的草编小鸟,翅膀用细长的草叶巧妙地叠着,一下子打破了车厢里的安静。
周铭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荷姐儿见他看过来,立刻开心地把小鸟递到他面前:“哥哥,给你玩!”
周铭佑的目光从那只翠绿的小鸟,移到荷姐儿毫无心机的笑脸上,心里某个冻得硬邦邦的地方,好像悄悄软了一点。
他伸出手,小心地把那草编鸟儿接过来,拢在手心。
“谢谢妹妹。”他声音压得很低。
荷姐儿立刻心满意足地笑了,凑近些,小嘴叭叭地问起来:“小鸟真的会飞吗?爹爹可厉害啦!爹爹还会用那‘亮闪闪的棍子’敲钉子!哥哥家在京城,是不是有堆成山的绸子?摸起来是不是像……像天上的云那么软?”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周铭佑一时有点愣住,不知该先回答哪个。
可看着荷姐儿那双盛满了好奇、亲昵的眼睛,他那绷得死紧的嘴角,竟牵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试着,用松动了些许的语调,去接荷姐儿那些天马行空的问话。
林玉漱在一旁静静看着。
她不动声色地将一个盛着温水的竹筒和一个油纸包轻轻挪到周铭佑手边:“润润嗓子,饼子也垫垫,路还长。”
周铭佑低声道:“谢婶婶。”这一次,那声“谢”里裹着的硬壳,似乎又被磨薄了那么一丝。
天色沉甸甸地压了下来,灰败的云絮低低地黏在荒原尽头,暮色四合。
“前面,背风处有片石林,可暂歇。”林玉漱观察着天色道。
黎尔没有回应,但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转,老骡车便灵活地拐入了一片巨大的石林之中。
那些石柱历经风霜雨雪,被岁月雕刻得千奇百怪,如同沉默的远古巨兽留下的骸骨,狰狞地矗立着,在愈发黯淡的天光下投下扭曲而浓重的阴影,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压迫感。
骡车在几根尤为粗壮、彼此倚靠形成一小片天然避风处的石柱间停了下来。
车刚停稳,黎尔便跳了下来,动作没有一丝迟疑。
他先是利落地解开老骡子的套具,将它牵到背风的角落,拴好,又从车底拿出草料袋和水囊,仔细喂上。
老骡子疲惫地打了个响鼻,温顺地低下头去,发出窸窣的咀嚼声。
安置好牲口,他立刻从车厢底下拖出几块看起来颇为厚实的木板——在周铭佑看来就是普通的木板。
只见黎尔手臂发力,将它们迅速竖起、拼接、卡入石缝,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转眼间,一个半人高、呈半圆形的简易挡风屏障便搭建起来,将骡车和一小片空地妥帖地围护在内。
最后,他在屏障中央清理出一块空地,抱来早已准备好的枯枝,蹲下身,拿出火石。
咔嚓几声脆响,几点火星迸溅而出,落入干燥的引火物中。
他俯身,小心地吹了几口气,橘红色的火苗倏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稍粗的柴枝,很快便燃起了一簇明亮的篝火。
跳跃的火光骤然腾起,毫不客气地驱散了旁晚石林间的阴寒与昏暗,也勾勒出黎尔冷硬沉默的侧脸轮廓。
周铭佑裹紧了身上那件华贵却根本不保暖的锦缎外衫,坐在火堆旁铺着的毡子上,沉默地看着黎尔这一连串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多余动作的忙碌。
那股高效的、近乎本能的野外生存能力,以及那份沉默如山、却又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让周铭佑心底那点疑虑像荒原上的野草,见了风,疯狂地滋生蔓延。
这个人,绝不是一个普通车夫。
火焰带来的暖意烘烤着皮肤,驱散了夜晚的寒意。
林玉漱将荷姐儿安顿在火堆旁最暖和的位置,小姑娘乖乖坐着,小脸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
林玉漱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黝黑的小铁锅,架在火堆上,倒入清水,等着水沸的间隙,她掰碎了几块硬邦邦的干饼,又切了些肉脯,一起撒入锅中,最后捏了一小撮粗盐。
很快,一股混合着麦子焦香和咸肉味的、朴实却勾人的香气便在这小小的营地弥漫开来,奇异地压过了荒原的苍凉。
林玉漱先盛了小半碗,仔细吹凉,递给眼巴巴等着的荷姐儿。
接着又盛了满满一碗,递给旁边有些走神的周铭佑。
“方佑,快趁热喝,暖暖身子。”她的声音混着柴火的噼啪声,格外温柔,带着母亲特有的慈爱。
周铭佑看着递到面前的粗瓷碗,碗里的糊糊稠稠的,颜色灰扑扑的,实在不算好看。
可那股热腾腾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饿得发慌的肚子立刻叫嚣起来。
他只犹豫了一下,就接了过来。
粗碗有点烫,正好暖着他冰凉的手。
他学荷姐儿的样子,小心吹了吹,然后低头抿了一口,温热的糊糊带着咸香滑进喉咙,简单却踏实,一下子赶走了不少饿和冷。
他埋着头,一口接一口,安静地吃着。
可眼神总忍不住,悄悄飘向火堆对面。
黎尔坐在一块矮石上,微微弯着腰,手里拿着几根草茎。
借着火光,他那双平时赶车干活、布满薄茧的大手,正异常灵巧地翻动着,快得几乎看不清。
没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连翅膀都会微微发颤的草编蜻蜓,就在他掌心里变了出来。
“爹爹,蜻蜓,是给荷姐儿的吗?”小姑娘立刻发出小小惊呼,放下吃了一半的碗就扑过去。
黎尔没说话,只把那只精巧的草蜻蜓递到女儿面前。
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在跳跃的火光下,他看女儿的眼神,好像莫名软了一点点。
荷姐儿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只草蜻蜓,爱不释手,转身就献宝似的跑到周铭佑面前,高高举起:“哥哥看!爹爹编的蜻蜓,它会飞飞吗?”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兴奋与毫不掩饰的骄傲。
周铭佑看着那只在她小手中仿佛活过来般微微颤动的草编蜻蜓,又抬眼看看火光映照下,黎尔那张依旧沉静却似乎不再那么冷硬难以接近的脸庞,再感受着身边林玉漱安静投来的、带着些许关切的目光……
篝火熊熊燃烧着,带来的似乎不仅仅是驱散寒冷的暖意,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暖流,悄然沁入他紧绷而戒备的心房。
他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喝完了碗里最后一点温热的糊糊。
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意从胃里缓缓扩散开,流向四肢百骸。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一直放在身侧的那只稍显粗糙的草编蚱蜢——那是荷姐儿最初塞给他的、笨拙而纯粹的善意。
指尖传来草茎的微凉与独特的韧性,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他心底悄悄蔓延开来。
夜风在石林外呼啸,但在这小小的、被火光温暖的庇护所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荷姐儿摆弄草蜻蜓时发出的、细碎而满足的笑语。
夜渐深。
石林外的荒野上,风声呼啸如鬼哭,石林内,小小的篝火旁,温暖而安宁。
荷姐儿吃饱喝足,依偎在娘亲怀里,听着篝火噼啪的声响,小脑袋一点一点,很快沉入了梦乡,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
周铭佑裹紧了林玉漱递给他的一件黎尔的旧外衫(宽大得能把他整个人装进去,但厚实挡风),靠在背后冰冷的石柱上,却没什么睡意。
他望着跳动的火焰,听着黎尔偶尔拨动柴火发出的轻微声响,还有林玉漱轻轻拍抚荷姐儿后背的温柔哼唱…… 这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从地狱般的杀戮峡谷,到这寒夜荒野中一方篝火的温暖宁静。
身边的这对“黎家夫妇”,神秘、强大、却对他和荷姐儿展现出近乎本能的保护姿态。
他必须活下去,回到京城,回到母亲身边。
而眼前,这团跳跃的篝火,这沉默可靠的男人,这温和深沉的妇人,还有那个用一只草蚱蜢就撞开他心防的小女孩……似乎成了这茫茫黑暗乱世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篝火的暖意烘烤着他疲惫惊惶的小小身躯,紧绷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
他需要休息,需要力气。
至少此刻,在这堆篝火旁,冰冷的石柱抵着后背,篝火的热度烘烤着前胸,眼皮越来越沉,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