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徽三十一年的深秋,紫禁城的琉璃瓦顶在澄澈的碧空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一如三十一年前那个改天换地的新元伊始。
太和殿前广场,百官肃立,旌旗猎猎,庄严肃穆的气氛中,却涌动着一股不同于寻常朝贺的气氛。
五十二岁的元徽帝弘曦,身着明黄十二章纹衮冕,端坐于龙椅之上。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沉稳的纹路,却未曾消磨那份属于开创者的锐气与深邃。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同样身着太子衮服、已近而立之年的长子永祧(意为继承宗庙祭祀,成为正统继承人)。
永祧身姿挺拔,眉宇间既有父亲的沉毅,又多了几分属于年轻人的明朗与开阔。
弘曦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欣慰。
司礼监总管太监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带着穿透云霄的力量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祗承天命,御宇三十一载于兹矣。夙夜孜孜,罔敢怠遑。赖天地眷佑,祖宗垂庥,海宇乂安,兆民乐业。然神器至重,必当付托得人。皇太子永祧,仁孝明睿,英毅夙成,监国辅政,克勤克慎,允协舆情,堪承大统……”
当“效法尧舜,禅位于皇太子永祧”的字句清晰落下时,广场上响起了压抑不住的、整齐的吸气声。
群臣虽早有风闻,但当这壮举真切再现于眼前时,那震撼依旧无以复加。
弘曦的目光掠过那些须发皆白、曾见证过雍正禅位的老臣,他们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是感慨,是折服,亦是对这煌煌盛世下权力更迭如此平稳的敬畏。
“……朕退居太上皇,移驻圆明园,颐养天年。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之大端,新君自能裁决。唯念祖宗创业艰难,天下生民不易,新君若有垂询,朕或备顾问耳……”
“钦此——!”
永祧在万众瞩目中,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汉白玉丹陛。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目光坚定而清朗。
当他终于在那张承载着帝国重任的龙椅上落座,接受百官山呼万岁的朝贺时,一个崭新的纪元——“景和”,正式拉开了帷幕。
圆明园,长春仙馆。
秋日头透过雕花的窗户格子,在地板上画出暖和的光块。
院子里的几棵大银杏树,叶子黄透了,金灿灿的。
风一过,叶子打着旋儿往下落,像撒了一把金纸钱,悄没声儿地铺在长了青苔的石子路上。
馨妤,如今是这天下最尊贵的老太太——太皇太后了。
她穿了身素净的秋香色家常衣裳,外头松松垮垮罩了件银灰坎肩,上头绣着缠枝莲,歪在窗边的紫檀木贵妃榻上。
榻边小几上搁着碗温热的参茶,冒着点白气儿。
她手里没捻佛珠,就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晃眼的金黄,眼神像秋天深潭里的水,静得不起一丝波纹。
何玉柱的身影在门边晃了一下。
他也老了,头发胡子全白,背有点驼,可眼睛还清亮。
他低着头,嗓子有点哑:“太皇太后,太上皇……来给您请安了。”
“叫进吧。”馨妤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上了年纪特有的软和。
弘曦,现在是太上皇了——走了进来。
他脱了那身压人的朝服,就穿了件石青色的普通袍子,身架子还硬朗,可眉宇间那份属于帝王的沉重的责任,像是卸下了,透出点松快温和。
“皇额娘。”他走到榻跟前,像个平常人家的儿子那样,自然地行了个礼,就在宫女搬来的小凳子上坐了。
馨妤的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地走了一遍。
这张脸啊,从吃奶的娃娃,到意气风发的小太子,再到开疆拓土的皇帝,如今成了这园子里养老的老爷子……时光的刀子,到底也没饶过他。
她伸出手,弘曦立刻把自己的大手递过去,馨妤的手暖暖的,轻轻搭在儿子厚实的手背上。
“园子里景致正好,”
馨妤的目光又飘向窗外那片金子似的银杏叶子,“永祧……是个好孩子。这江山搁他手里,我踏实,你皇阿玛……地下也踏实。”
提起胤禛,那语气平常得就像他刚出去遛弯儿了。
弘曦心里一暖,反手把母亲的手握紧了点:“嗯,皇额娘。永祧办事稳当,大臣们也服他,朝堂的发展也扎牢了,儿子……心里也踏实。”
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感慨,“儿子能有今天,弄出这‘元徽之治’,全靠您和皇阿玛当年费的心血,给儿子铺好了路,还有那……”
馨妤微微摇了下头,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点了点,没让他往下说。
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最好。她转了话头:“你大舅家……前儿送来的节礼,收着了?听说他家那大孙子,在格致院里,鼓捣‘电’,有点新鲜门道?”
弘曦脸上露出笑模样:“收着了。松甘舅舅家如今是真正的书香门第,体面着呢。他那大孙子,叫承志那孩子,脑子灵光得很,格致院几个老先生都夸,说他在那个‘伏打电堆’上动脑筋,没准真能成点事。”
提起额娘娘家瓜尔佳氏如今的光景,弘曦话里透着得意。
大舅松甘,当年献上牛痘方子救了无数人,封了二等公,风光得很,子孙辈也都在这新学问上各有出息。
二舅克鲁格,凭着一身胆子和本事,在西北打仗、整顿海防上立了大功,画像早挂在紫光阁功臣楼里了。
外祖父三泰,伺候过三朝皇帝,官位做到了太傅,是善终,身后事也极尽风光。
瓜尔佳这一大家子,因为她才兴旺起来,如今枝繁叶茂,荣耀顶了天。
原主心里那点小小的不甘,早被这泼天的富贵和脸面,冲得都消散了。
馨妤听着,嘴角弯起一丝极淡、却又满足到顶点的笑意。
娘家的体面,儿孙的成器,这太平盛世……
她能想到的、放不下的,都圆圆满满,了无挂碍了。
窗外的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可馨妤却觉得那暖乎劲儿,好像只浮在皮上。
骨头缝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累,像深秋冰凉的井水,正一丝丝漫上来,裹住了心。
这感觉不陌生,胤禛走了以后,就跟着她,只是今天,好像……撑了太久的那根弦,到底是要松了。
她看着眼前卸了担子、精神头看着还不错的儿子,心里涌上满满的不舍和疼爱,还有一种……总算可以彻底松下来的安然。
“弘曦,”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软和了些,带着点亲昵,“陪额娘……去院子里转转吧。瞧瞧那几棵银杏,今年……长得可真旺实。”
弘曦心里“咯噔”一下,额娘话里那点不同寻常的依恋和倦意,他听出来了。
他没敢耽搁,立刻应道:“好,儿子陪您去。”说着就站起身,小心地扶起馨妤。
何玉柱手脚麻利地捧来了厚实的斗篷和暖手炉。
馨妤披上斗篷,摆摆手:“不用炉子,晒晒日头正好。”
母子俩慢慢悠悠地踱出了长春仙馆的正殿。
秋天的太阳,没遮没拦地泼下来,晒得人身上发懒。
院子里,金黄的银杏叶子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乎乎的。
空气里飘着干草叶子和太阳晒过的味道。
馨妤靠着弘曦,走得很慢,步子放得轻轻的,踩在厚实的落叶堆上,发出细碎的“嚓嚓”声。
她微微仰起脸,眯缝着眼,看着满树的金黄在蓝得透亮的天底下烧着,那颜色,晃得人心里发烫。
“真跟金子打的似的……”馨妤轻轻叹了一句,纯粹是觉得好看。
弘曦扶着母亲,看她半边脸浸在阳光和金光里,那安安静静的模样,让他心里那点莫名的揪紧,稍微松了点。
他温声说:“可不是么,这园子里,就数您长春仙馆门口这几棵,黄得最透亮,最好看。”
他们在树底下站了好一会儿,谁也没再吭声,就静静地受着这深秋后半晌难得的安闲和暖和。
太阳光穿过稀稀拉拉的叶子,在馨妤素淡的衣裳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她整个人,像是化进了这片金色的光里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带着凉气的秋风又卷过来,撩起好些金叶子,绕着他们打转,有几片落在了馨妤的肩头和发髻上。
弘曦下意识抬手想给她掸掉。
馨妤却轻轻按住了他的胳膊。
她转过头,看着弘曦,眼睛清亮亮的,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目光像是能穿过年月,要把儿子这会儿的样子,刻进骨头里。
“弘曦……”她又叫了一声,声音轻轻的,却像小锤子敲在弘曦心上,“我的儿啊……”
弘曦的心猛地往上一提,一股说不出的酸涩直冲鼻子根儿。
这称呼,太普通,太亲了,可好久好久没听母亲这么叫过了。
他好像一下子又变成了那个离了娘就不行的小娃儿。
“额娘……”他嗓子有点哽住了。
馨妤抬起另一只手,像羽毛拂过那样,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弘曦鬓角边一缕被太阳照得分外扎眼的银丝。
那动作,满满的都是心疼和不舍。
“你要……好好的啊……”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却像是把最后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顾着点自个儿……别太熬着……额娘……瞧着呢……”
每一个字,都像温温的小雨点,轻轻砸在弘曦心窝里。
他使劲点头,把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儿子记住了!额娘放心!您千万保重身子,儿子天天都来陪您说话!”
馨妤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嘴角慢慢、慢慢地往上翘,绽开一个笑。
那笑安详又满足,好像把一辈子的担子都卸干净了,只剩下一个娘对儿子最纯粹的心疼。
阳光在她眼睛里跳着,映出亮亮的小光点。
“好……好……”她轻声应着,目光却像飘远了,越过了弘曦,看向天边更澄净的地方。
又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扫过,卷起更多的金叶子,在他们身边打着旋儿飞舞。
馨妤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那个安详满足的笑容,还留在她嘴角。
弘曦的心跳,在那一下,猛地停了!
他感觉母亲搭在他手上的那只手,好像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撑着她身子的那股劲儿,就像潮水退走一样,无声无息地没了。
“额娘?”他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不敢相信的害怕,小心地、低低地叫了一声。
没动静。
只有风刮过树叶子的沙沙响。
“额娘!”弘曦的声音猛地拔高!
他死死攥住母亲的手,那手还带着刚才太阳晒出的暖和气,却软绵绵的,再也不给他一点回应。
他另一只手抖着扶住母亲的肩膀,只觉得靠着自己的身体,正一点点往下滑,软得撑不住了。
弘曦抱着额娘,泪流满面,他知道额娘来历不简单,但额娘不说,他也不问,而额娘可能也知道自己的不同,但额娘也从来没究根探底过,反而待他依旧如珠似宝,如果还有下辈子,额娘,儿子还想做您的孩子。
何玉柱早就“噗通”跪在地上,眼泪顺着皱纹沟往下淌,嗓子里冒出压抑不住的呜咽。
馨妤在她合上眼的那一刹,在心里对夭夭说:脱离世界吧!
就轻飘飘地离开了那副年老的皮囊。
话音刚落,她觉得自己像一片最轻的绒毛,被引着,往上飘。
最后,回到了那柔和又干净的纯白色系统空间。
而长春仙馆的院子里,太上皇弘曦那撕心裂肺的哭泣声,被深秋的风揉碎,最终消散在漫天飞舞的金色银杏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