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雍正六年的深秋,天高得晃眼。
紫禁城的琉璃瓦吸饱了阳光,一片片都像是烧融的金子,乾清宫前的九龙御道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这两年,前朝被皇帝用铁腕收拾得服服帖帖。
一场接一场的抄家拿人,刮下来的银子流水似的淌进了国库,填了新法的窟窿,也堵住了西北的狼烟。
策妄阿拉布坦到底没闹腾起来,新修的灰墙堡垒硬得硌牙,把他那点野心生生摁了回去。
龙椅上那位,眼神比刚登基时更深沉了,前朝的权柄,早被他攥得死紧。
后宫在皇后瓜尔佳·馨妤手里,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底下不是没暗流,只是翻不起大浪。
这份表面太平,总算为那件大事腾出了地方。
真正让雍正和馨妤能狠下心拍板的,是他们的儿子——弘曦。
十八岁的弘曦,身量拔高了,眉眼间揉合了父母的优点,清俊里透着一股子沉静。
这些年灵泉水没白喝,心血没白费,少年人身上的温润玉质已显。
书读得通透,历朝兴替的关窍在他嘴里掰扯得明白,连张廷玉、蒋廷锡那些老臣在书房论政时,听他几句,捻须点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皇帝批折子,常让他在旁边听着。
再繁杂的奏报,弘曦总能三言两语揪住要害,拿的主意既有章法,又透着人情味儿。
雍正私下对馨妤叹过:“弘曦……比朕当年强。”
骑射功夫也没落下,八旗子弟堆里也是拔尖的。
待人接物更是周全,对上恭敬,对下宽和,连怡亲王胤祥、张廷玉他们提起来,也多是好话。
毓庆宫的新主是谁,宫里宫外,彼此心知肚明。
大朝会这日,太和殿里静得落针可闻。
龙椅上的雍正目光扫过百官,最后落在身侧侍立的弘曦身上。声音沉甸甸地砸在大殿上:
“朕登基以来,夙夜忧劳,唯恐有负先帝。赖祖宗保佑,赖众卿协力,社稷稍安,新政初立。”
他顿了一下,那目光更深了。
“然,国本关乎社稷千秋。诸皇子中,皇四子弘曦,乃皇后嫡出,天资粹美,仁孝天成。其学贯古今,明达政务;弓马娴熟,允文允武;秉性宽仁,众望所归。朕亲加训诲,深知其德才足以承继大统,抚驭万民!”
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
“为固国本,安社稷,慰民心,朕决意,册立皇四子弘曦为皇太子!”
“太子”二字像道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虽有准备,亲耳听见,分量还是砸得人心头发颤。
短暂的死寂后,张廷玉第一个抢步出列,声音洪亮得有些发颤:
“皇上圣明!四阿哥天纵英明,仁德贤能,实乃天赐我大清之储君!臣等为皇上贺!为社稷贺!”
怡亲王胤祥、蒋廷锡等一干心腹紧跟着附议,声浪叠起。
角落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亲王颤巍巍蹭出来,声音带着迟滞:
皇上……立嫡立长……自是祖训……可太子……终究年轻,是不是……再……” 话没说完,意思到了。
雍正的眼风刀子似的扫过去,没等他说完就冷冷截断:
“历练?弘曦在朕身边听政三年,见识决断,岂是寻常历练能得?朕意已决!不必再言!”
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威压猛地压下来,老亲王脸一白,嘴唇哆嗦着退了回去。
零星的杂音,在皇帝的冷脸、弘曦实实在在的份量,以及大多数朝臣(得了新政好处的、本就敬畏皇权的)齐声附和下,彻底没了声息。
储位,定了。
吉日到了,册封大典在太和殿前铺开,排场之大,只比皇帝登基略逊一筹。
广场上旌旗密布,仪仗森严。百官、宗室、命妇,乌泱泱一片,屏息凝神。
十八岁的弘曦,一身明黄九龙太子袍,朝冠映着秋阳,身板挺得笔直,一步步踏上丹陛。
阳光落在他年轻的脸上,眼神清亮而笃定,周身散发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
御座之上,雍正与馨妤身着最隆重的朝服。
馨妤头上的九凤冠,东珠流苏垂落,光晕流转,衬得她容颜绝丽,威仪天成。
她的目光紧紧黏在儿子身上,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礼部尚书的声音洪亮地宣读着册文,字字千钧。
接着,在庄重的礼乐声里,弘曦在御座前深深跪倒,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稳稳接过了那象征储君的金册与宝玺。
一刻,偌大的广场静得只剩下风吹旗角和悠扬的礼乐。
“儿臣弘曦,叩谢皇阿玛、皇额娘天恩!定当恪守臣节,勤勉修德,不负皇阿玛重托,不负天下万民之望!” 弘曦清朗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每个角落。
礼毕,弘曦起身,立于御阶最高处,缓缓转身,面向脚下如林的臣属。
“臣等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如同潮水般拍打着宫墙!
雍正脸上不动声色,眼底深处却泄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
皇后馨妤端坐凤椅,承受着太子与众人如潮的叩拜。
她微微颔首,那份母仪天下的风华,此刻凝练到了极致。
盛大的典礼终于收场。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给太和殿抹上了一层温沉的金色。
坤宁宫里,馨妤遣散了所有人,独自走到窗边。
沉重的凤冠已卸下,只余一身素净的家常衣裳。
窗外,紫禁城连绵的殿宇顶在暮色里沉默地起伏,是权力,也是枷锁。
目光投向毓庆宫的方向,馨妤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胀又涩。
从瓜尔佳府上那个缩在角落、看人眼色的嫡次女,到雍亲王府里步步惊心的侧福晋,再到如今……母仪天下的皇后,太子的生母。
这条路,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浸着说不出的滋味。
原主那点“要做最尊贵女人”的念想,在弘曦接过金册的那一刻,算是填满了。
可这满目繁华底下,哪一天真正消停过?
前朝那些被新法压下去的旧族,不过是暂时蛰伏的蛇虫。
立了太子,那些藏在暗处的冷箭,只会瞄得更准,射得更毒。
更让她心里那根弦松不下来的,是身边这个男人——胤禛。
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的,什么阴谋诡计没见过?
他对弘曦的看重不假,可帝王心,尤其是他这样从兄弟血肉里滚过来的帝王心,深得能把人淹死。
他对权柄的执着,对任何风吹草动的警觉,都成了本能。
弘曦越好,越得提着万分小心,这分寸,差一丝一毫,都是深渊。
“额娘。” 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馨妤回头。
弘曦换了常服走进来。十八岁的储君,眉宇间的稚气褪尽了,沉淀下的是初具雏形的帝王威仪,可望向她的眼神,还是那个带着依恋的儿子。
“曦儿,”馨妤脸上漾开暖意,伸手替他拂了拂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乏了吧?”
“不累。”弘曦摇头,目光清亮地看着她,
“就是觉得肩上担子沉了。儿臣不怕。有皇阿玛教诲,有额娘在身后护着,儿臣定当全力以赴。”
看着儿子眼中那份赤诚的担当,馨妤心头一热。
她轻轻握住弘曦的手,少年人掌心的温度熨帖过来。
“好孩子。”
她低声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窗外那片被暮霭笼罩、深不见底的宫阙。
这宫里的风,朝堂上的浪,帝王的恩威……哪一样不是悬在头顶的剑?
她指尖微微用力,将儿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眼神沉静,深处却像淬了火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