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佩斯画廊新加坡个展《交融地带》开幕,只剩下最后两周。压力像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几乎喘不过气。苏晚的临时画室已经彻底变成了战区,完成的画作靠墙而立,未完成的部分铺满地面,各种材料、工具、色稿散落四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节油和丙烯颜料的味道。
她几乎住在画室里,睡眠被压缩到极致,眼下的乌青如同晕不开的墨。最后几幅大型作品进入了最磨人的收尾阶段,细节的打磨、色彩的微调、整体气韵的把握,每一笔都需耗尽心神。她常常对着一块颜色发呆半小时,或者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不满意而暴躁地刮掉一整天的成果。
陈哲的处境同样糟糕。他负责的一个跨境并购案在最后关头出现了重大纰漏,巴黎总部施加了巨大压力,指责他远程办公沟通不力。他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进行危机处理,越洋电话会议一个接一个,脾气也变得有些急躁。好几次,因为一点小事,比如念安不小心打翻了水杯,或者苏晚忘记关画室的灯,都会引发他短暂的、压抑着怒火的沉默。
家庭氛围变得有些凝滞。餐桌上常常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偶尔的交谈也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念安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紧张,变得有些安静和黏人,晚上睡觉总要紧紧抓着苏晚的衣角。
这天深夜,苏晚在画一幅关键作品时,遇到了巨大的瓶颈。画面中心,那个象征“数字灵魂”的、由无数代码碎片和模糊人脸组成的意象,无论她怎么调整,都显得僵硬、虚假,缺乏她想要的那种在虚拟与现实间挣扎的、灵肉分离的痛苦感。
她尝试了各种技法,换了不同的媒介,甚至重新构思了构图,却始终不得其法。挫败感和焦虑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猛地将画笔掼在调色盘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颜料飞溅。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隔壁书房的陈哲。他推门进来,看到满地狼藉和站在画布前、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几乎有些狂乱的苏晚。
“又卡住了?”陈哲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苏晚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出去。”
陈哲站在原地没动,眉头紧锁:“晚晚,你需要休息。你这样逼自己没用。”
“我说了出去!”苏晚猛地转身,眼睛里布满血丝,语气尖锐,“你懂什么?你除了会说‘休息’、‘别逼自己’,你还能做什么?你根本不明白我现在面临的是什么!”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陈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受伤,以及一种被戳中痛处的狼狈。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默默离开了画室,轻轻带上了门。
画室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苏晚粗重的呼吸声。她看着被关上的门,又看了看面前那幅失败的画作,一股巨大的悔恨和自我厌恶攫住了她。她怎么会对陈哲说出那样伤人的话?他明明已经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她颓然地滑坐在地板上,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无助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吞噬。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在寂静中亮起,发出幽幽的光。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亚历克斯。
「苏,刚和纽约总部开完会。古根海姆的那个策展人对你《交融地带》的概念非常感兴趣,尤其是关于‘数字灵魂’的部分。他私下表示,如果这次新加坡个展效果达到预期,他们很有意向为你策划一个更大型的个展项目。压力山大,但也机会难得,顶住!」
古根海姆……
更大型的个展……
这些词汇像强心针,瞬间刺激了苏晚濒临崩溃的神经。巨大的诱惑和更巨大的压力同时降临。她看着那条信息,又看了看面前那幅失败的画作,心脏狂跳。
她不能倒在这里。绝对不能。
可是,突破口在哪里?那个该死的“数字灵魂”到底该怎么表现?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上散落的材料。突然,她的视线停留在几天前念安遗忘在画室的一个旧玩具上——一个已经有些破损的、带摄像头的儿童平板电脑。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数字灵魂……代码与血肉的纠缠……为什么不直接使用“数字”本身?
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地上的颜料,冲到那个平板电脑前,尝试开机。幸运的是,虽然屏幕有裂痕,但基本功能还在,里面还存着念安以前胡乱拍摄的一些家庭视频片段——陈哲陪他搭积木的、苏晚在厨房忙碌的、一家三口在公园嬉笑的……画面晃动,对焦不准,声音嘈杂,却充满了鲜活生动的生活气息。
苏晚的心脏砰砰直跳。她将平板电脑连接到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导出那些视频片段,然后开始用专业的剪辑软件进行极其快速的、碎片化的处理。她将连贯的动作切碎,将清晰的面孔模糊,将温馨的声音扭曲成电子噪音……她将这些经过处理的、支离破碎的、仿佛信号不良的数字影像片段,用特殊的技术转印到画布上那个僵硬的“数字灵魂”意象之中。
奇迹发生了。
当那些承载着真实情感记忆、却被数字手段无情切割和异化的影像碎片,与画布上原有的代码、色彩融合在一起时,一种奇异的化学反应产生了。那个原本虚假的意象,瞬间被注入了痛苦而真实的生命力。它不再是冷冰冰的概念,而是变成了一个在数据洪流中挣扎、试图抓住过往温暖却不断被解构和异化的、哀嚎的灵魂!
就是它!这就是她想要的感觉!
苏晚激动得浑身颤抖,所有的疲惫和沮丧一扫而空。她立刻投入到疯狂的创作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刚才与陈哲的争吵,忘记了一切。
当她终于放下画笔,抬起头时,窗外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那幅曾经让她绝望的作品,此刻静静地立在画室中央,散发着一种诡异、悲伤却又无比强大的力量。
她成功了。
巨大的狂喜和虚脱感同时袭来。她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泪水和笑容的、近乎神经质的表情。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画室,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陈哲,想为昨晚的口不择言道歉。
客厅里空无一人,书房的门紧闭着。
她推开卧室的门,里面也没有人。床铺整齐,仿佛无人睡过。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快步走到念安的房间,小家伙还在熟睡。
那么陈哲呢?
她回到客厅,终于在餐桌上发现了一张被杯子压着的纸条。上面是陈哲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有些凌乱的笔迹:
「晚晚:
巴黎那边案子出了大问题,我必须立刻回去一趟当面处理。最早的一班飞机。
念安拜托你照顾。
照顾好自己。
哲 晨 4:30」
他走了。
在她最需要分享喜悦和表达歉意的时刻,在她刚刚突破瓶颈、以为可以稍微喘息的时候,他走了。因为那个远在巴黎的、她无法分担的危机。
苏晚捏着那张纸条,站在空旷而安静的公寓里,窗外是新加坡即将苏醒的城市之光。成功的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孤独。
风暴眼即将来临,而她似乎,又一次变成了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