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风车叶片,带着小蒲和小石头的笑脸,在魏友泉锃亮的黑色皮鞋尖前,轻盈地、无声地旋转着。像一个突兀闯入战场的、天真无邪的使者,瞬间凝固了空气中所有尖锐的敌意和紧绷的弦。
苏晚护着念安,背部肌肉紧绷如铁,燃烧着恨意与决绝的目光死死钉在魏友泉脸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撕咬。念安被她紧紧搂在怀里,小脸埋在她腰间,只露出一双受惊的、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偷瞄着那个高大冰冷、让妈妈瞬间变成炸毛猫咪的陌生叔叔。
魏友泉深不见底的黑眸,从那旋转的、幼稚的风车上缓缓抬起,再次对上苏晚那双淬毒冰刃般的眼睛。狂怒的风暴在他眼底尚未完全平息,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一种被这母子俩全然戒备的姿态和那只无辜风车映照出的、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正艰难地占据上风。
他看到苏晚微微颤抖的指尖,看到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指节,看到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休想”。
他也看到念安眼中那份被惊吓取代的快乐,和那酷似自己的眉眼间流露出的、纯粹的茫然。
他紧抿的薄唇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一个解释?一个命令?或者,只是一声叹息?
最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僵硬地,微微弯下了腰。
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与这热闹市集格格不入的、冷硬的优雅,拾起了那只停在他鞋尖前的、小小的彩色风车。
塑料叶片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显得格外脆弱。他捏着木棍的一端,目光极其短暂地掠过叶片上那两个笑得没心没肺的小精灵。
然后,他直起身。
没有看苏晚,也没有看念安。
他的目光越过苏晚的头顶,投向远处圣心大教堂白色的穹顶,或者更远的、巴黎灰蓝色的天空。眼神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只是那沉寂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索然无味。
他拿着那只小小的风车,就像握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碍事的物品。然后,在苏晚依旧充满敌意和警惕的注视下,他极其随意地、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淡漠,将风车递向了旁边一个正好奇地看着这一切的、约莫七八岁的法国小男孩。
“tiens.(拿着。)” 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冷硬的磁性,吐出的是一个简单的法语单词。
小男孩愣了一下,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看这个气场可怕的高大叔叔,又看看他手里那个漂亮的风车,下意识地接了过来。
魏友泉没有再停留一秒。
他甚至没有再看苏晚和念安一眼。
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对峙,那只旋转的风车,都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深灰色的羊绒大衣下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迈开长腿,径直朝着市集出口的方向走去。高大的身影如同劈开温暖潮水的黑色冰峰,所过之处,周围喧嚣的人群似乎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一瞬,为他让开一条无形的通路。
他就这样走了。
没有质问,没有威胁,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只是捡起了一只风车,递给了一个陌生的孩子,然后漠然离开。
苏晚僵在原地,紧绷的神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发展而显得有些无所适从。巨大的恐惧还残留在四肢百骸,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就这么…走了?这么轻易?仿佛她们母子,连同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都只是他偶然路过、不值一提的风景?
怀里的念安轻轻动了一下,小声地、带着哭腔嘟囔:“maman…疼…”
苏晚猛地回过神,立刻松开了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麻的手臂,慌忙蹲下身检查儿子:“念安?对不起,妈妈弄疼你了?哪里疼?”
念安摇摇头,小手指了指散落一地的绘本和摔碎的花瓶,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委屈巴巴:“小蒲的书…坏了…花花也坏了…” 孩子的世界很简单,刚才大人之间无声的刀光剑影他或许不懂,但他心爱的书和漂亮的花被弄坏了,却是实实在在的伤心。
“没事没事,书坏了妈妈再买新的,花坏了我们再去买更漂亮的。”苏晚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努力安抚着,也安抚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不怕,念安不怕,没事了…”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看向魏友泉消失的方向。市集入口处空空如也,只剩下阳光下游人如织的喧嚣。仿佛那个男人的出现和离开,都只是一阵毫无征兆的、冰冷的风。
“晚晚!”陈哲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显然是刚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手里还拿着两杯刚买的咖啡。当他看到散落一地的绘本、摔碎的花瓶,以及苏晚苍白失色的脸和念安委屈含泪的模样时,脸色瞬间变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没事…”苏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小心碰倒了桌子。吓到念安了。” 她选择了隐瞒。魏友泉的出现像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疤,她不愿也不能再撕开给旁人看,尤其是陈哲。
陈哲眼神里闪过一丝疑虑,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立刻蹲下身帮忙收拾残局,温和地安慰着念安:“念安不怕,陈哲叔叔在。看,咖啡没洒,还是热的,要不要尝一小口?”
危机似乎解除了。阳光依旧温暖,市集依旧热闹。周围的游客很快失去了兴趣,继续他们的闲逛。只有苏晚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道她以为早已愈合的伤疤,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冷风,再次吹得隐隐作痛。
***
巴黎戴高乐机场,贵宾休息室。
巨大的玻璃窗外,庞大的空客A380正在被引导车缓缓推离廊桥。魏友泉坐在最角落的沙发上,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杯冰水,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起起落落的飞机,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任何焦点。方才市集里那短暂的一幕,如同高速摄影机下的画面,一帧一帧在他脑海里清晰地回放——
女人那双燃烧着恨意和决绝的、如同护崽母兽般的眼睛。
孩子那双酷似自己、却盛满惊吓和茫然的乌亮眼眸。
那只滚到他脚边、画着可笑精灵的、旋转的彩色风车。
还有…他将风车递给那个陌生男孩时,指尖那微不足道的、却挥之不去的…幼稚纸片的触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如同细小的蚁群,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啃噬。他刻意忽略助理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惊疑不定(老板突然取消后续行程,要求立刻改签最近一班回港的航班),也强行压下父母那通越洋电话里施加的、关于“林家”和“继承人”的沉重压力。
他拿出手机。屏幕解锁,没有任何未读消息。指尖无意识地在加密通讯录上一个极其隐蔽的、没有标注名字的号码上停留了片刻。那是多年前,唯一能联系到苏晚父母的渠道。
最终,他没有拨出。
而是点开了另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是几年前那份最终的、被他用红笔划掉的简报扫描件。他的目光落在“绘本《小蒲的森林奇遇》首册出版,市场反馈积极”那一行字上。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打开了手机自带的浏览器。在搜索栏里,他极其缓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了那本书的法文名字。
搜索结果瞬间弹出。封面那个坐在梧桐叶上的、圆滚滚的蒲公英精灵跳入眼帘。下面是一些读者的五星好评,用词天真而热烈。
他的目光在那温暖的封面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
然后,他退出了浏览器,清空了搜索记录。
将手机扔回口袋,他拿起那杯冰水,仰头将融化的冰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心头那点无名火。
他站起身。助理立刻如同接收到信号般上前。
“登机。”魏友泉的声音冷硬得不带一丝波澜,率先向登机口走去。高大的背影在机场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孤峭而疏离。
仿佛蒙马特市集的那阵风,那只风车,那双酷似他的眼睛,都只是飞行途中一片微不足道的、掠过舷窗的流云。
风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