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深秋,雨水渐多,苏晚的工作室却始终保持着一种高温度的创作氛围。《记忆的潮汐》从构想步入复杂的实施阶段,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挑战。算法的调试、物理装置的稳定性、光影与声音的精准同步……这些问题耗费着她巨大的心力,但也恰恰是这种技术性的攻坚,暂时麻痹了她情感上的焦灼。
魏友泉的助理,那位名叫李铮的中年男人,开始定期出现。他不再是仅仅传递消息或安排会面,而是更像一个沉默的观察者与资源协调者。他会带来一些苏晚需要的、难以获取的特殊材料批文,或者引荐某位在特定领域堪称鬼才的工程师。他的帮助高效、精准,从不逾越,也从不询问苏晚的创作意图。苏晚明白,这是魏友泉意志的延伸,他像投资一个前景光明的科技项目一样,评估并满足着她这个“艺术项目”的资源需求。
一次,李铮在送来一批昂贵的传感设备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平静地告知:“苏小姐,魏先生下周会来巴黎参加一个经济论坛。他预留了周四晚上,希望听取您关于双年展作品进度的详细汇报。”
这不是邀请,是日程通知。苏晚握着炭笔的手紧了紧,面上却波澜不惊:“好的,我会准备好。”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进度汇报,更是一次“价值评估”。魏友泉需要确认他的投入是否物有所值,也需要确认苏晚是否仍处于“可控”且“高潜力”的状态。
周四晚上,地点依旧在那所塞纳河畔的私人宅邸。这次,魏友泉穿着正式的西装,似乎刚从某个重要场合下来,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苏晚没有带任何感性的渲染,她带来了笔记本电脑、结构模型和一系列数据图表。她像一位严谨的科学家和项目经理,条理清晰地阐述《记忆的潮汐》的技术实现路径、当前遇到的瓶颈、解决方案以及预期的最终效果。她甚至准备了一份详细的预算执行报告。
魏友泉靠在沙发上,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沙发扶手。当苏晚讲到如何通过算法将观众的无意识行为转化为视觉与听觉的变量时,他打断了她:
“所以,你是在试图捕捉和显影‘不可言说’的那部分人类经验?”他的问题直接切入哲学核心。
苏晚顿了顿,迎上他的目光:“是的。记忆、情感,很多都无法用语言精准描述,但它们如同潮水,塑造着我们内心的地貌。我想让观者‘体验’到这种塑造的过程。”
魏友泉凝视着她,半晌,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很有趣。继续。”
那一刻,苏晚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审视,而是一个顶尖掠食者对另一个具备独特捕食技巧的同类,所流露出的、一丝近乎赞赏的评估。
汇报结束,魏友泉没有做过多评价,只是对李铮说:“苏小姐后续需要的任何技术支持,优先保障。”
然后,他转向苏晚,语气平淡地抛出一个她期盼已久,却又猝不及防的消息:“下个月,念安会随家庭教师到瑞士进行为期两周的滑雪集训。结束后,可以安排他在巴黎停留两天。”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用力掐住自己的掌心,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谢谢。”
“他很好奇你的新作品。”魏友泉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这个安排的合理性,也像是在提醒她,母亲的身份与艺术家的身份,在他这里,共同构成了她的价值砝码。
这次会面,像给苏晚注入了一剂强效的动力,也带来了更复杂的心绪。她将以“艺术家”的身份,向儿子展示她的工作,这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骄傲与心酸。同时,她也更清晰地看到了她与魏友泉关系的本质——一种基于价值和需求的可控联盟。温情脉脉是奢侈品,精准的价值置换才是硬通货。
她将此番复杂的感受,隐晦地投射到了创作中。在《记忆的潮汐》里,她加入了一个新的元素:一段极其微弱、需要极其安静才能捕捉到的、循环往复的、类似心跳声的底噪。这是整个宏大、变幻的“记忆场域”中,唯一恒定不变的背景音。是她作为母亲、作为女人,在那冰冷算法与华丽视觉之下,无法被完全磨灭的情感核心。
林薇在一次探访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她站在测试中的装置里,闭眼倾听良久,然后睁开眼,看向苏晚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了然。
“晚晚,”她轻声说,“你比以前更坚韧,也更……危险了。”这里的“危险”,指的是一种内在力量的觉醒,一种开始懂得如何将自己的脆弱转化为武器的能力。
苏晚没有否认。她知道,在这条钢丝上行走,善良和纯粹远远不够。她需要智慧,需要力量,也需要一点恰到好处的、不惹人厌烦的“心机”。
就在苏晚全力冲刺威尼斯双年展的同时,遥远的意大利,卢卡·科斯塔的麻烦远未结束。乔瓦尼家族的报复如同阴燃的地火,不时在某个码头、某条走私路线上爆发小规模的冲突。家族内部的清洗也带来了阵痛,几位元老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过程难免血腥。
卢卡坐在他那间可以俯瞰悬崖海湾的书房里,听着老马尔科的汇报,脸色在雪茄的烟雾中明明灭灭。他偶尔会想起那个被他称为“月光”的中国女人,想起她夺枪时的果决和眼神里的不屈。送走她,是权衡利弊下的不得已,但那种强烈的、未曾满足的占有欲,并未完全消散,只是被更紧迫的生存危机暂时压抑。
他并不知道,他随手放生的这只“鸟儿”,此刻正在另一个男人的笼子里(或者说,是她自己选择的舞台上),努力丰满着自己的羽翼,并且,她从未忘记那段被黑暗笼罩的经历。那些恐惧与愤怒,正一点点被她淬炼成艺术的锋芒。
苏晚的《记忆的潮汐》,不仅关乎个人的记忆,也无形中吸纳了那段威尼斯之囚的黑暗碎片。当它在双年展上最终呈现时,或许将不仅仅是一场美学的盛宴,更是一份来自深渊边缘的、沉默而有力的证词。
而这一切,巴黎的魏友泉,或许有所察觉,或许并不在意。他只需要确保,这只羽翼渐丰的鸟儿,始终飞不出他掌控的天空,并且能为他,唱出最动听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