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威尼斯是最寂静的,只有水声亘古不变。废弃教堂工作室里,暧昧与混乱的气息尚未完全散去,如同悬浮在空气中的微尘,在渐亮的天光中无所遁形。
苏晚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蜷缩在铺着防尘布的工作台旁,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质地精良的男士外套,带着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松木气息。昨晚的记忆如同被潮水冲上岸的碎片,尖锐而清晰地刺入脑海——她的崩溃,他的出现,那个精准的技术指点,以及最后……那个冰冷、强势,却又带着奇异蛊惑力的吻。
她做了什么?
一股强烈的羞耻和自我厌恶瞬间淹没了她。她怎么能……在刚刚与陈哲彻底决裂,心碎未愈之时,就与这个造成一切混乱根源的男人……
她慌乱地扯下那件外套,像丢掉什么烫手山芋般扔在一旁,踉跄着站起身。身体传来陌生的酸痛感,提醒着昨夜并非一场荒诞的梦。工作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魏友泉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她走到那面巨大的、曾是教堂彩绘玻璃窗的位置,如今只剩下空洞的框架,外面是威尼斯灰蓝色的、氤氲着水汽的晨空。那段被魏友泉修改过的声音序列,还静静地保存在设备里。她鬼使神差地戴上耳机,再次播放。
悠远而悲伤的余韵再次弥漫开来,精准地捕捉到了“记忆潮汐”那种湿润的、缓慢蒸发的感觉。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这段完美的声音里,浸透了她昨夜所有的脆弱、混乱,以及那个男人冰冷的“帮助”与强势的介入。
这不是她独立完成的作品。它被打上了魏友泉的烙印。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愤怒和无力。她冲上前,想要删除那段序列,手指悬在删除键上,却迟迟无法按下。她不得不承认,他修改后的版本,确实更好,更贴近她想要表达的核心。
她颓然地放下手,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悲伤或自怜,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对自身处境和命运的茫然。
她逃不开他。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在情感上,甚至在创作最私密的领域,他都如影随形,以一种她无法抗拒又痛恨依赖的方式,介入她的生命,塑造她的轨迹。
接下来的几天,苏晚将自己封闭在公寓里,借口身体不适,推掉了所有前期筹备会议。她不敢去见策展团队,不敢面对那些可能带着探究或了然的目光。她害怕从别人眼中看到那个与魏友泉纠缠不清的、不堪的自己。
念安敏感地察觉到了母亲异常的低落,变得更加乖巧,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他不再问起“陈爸爸”,只是偶尔会用那双酷似魏友泉的、漆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苏晚,仿佛在无声地询问。
这种沉默的注视,让苏晚更加心如刀绞。
魏友泉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任何信息。仿佛那晚的一切,对他而言,只是处理了一件稍微特别一点的“事务”,完成后便抛诸脑后。这种彻底的、事后的冷漠,比持续的纠缠更让苏晚感到一种被轻视、被利用的屈辱。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自我折磨压垮时,一封来自“元域资本”旗下那家脑机接口初创公司的邮件,打破了僵局。邮件是以公司cto的名义发出的,语气专业而客气,表示他们在优化某个核心算法时遇到了瓶颈,联想到之前与苏晚女士在《意识边界》项目上的愉快合作,以及她在艺术化数据处理上的独特见解,希望能邀请她作为特别顾问,参与一次非公开的技术研讨会,地点就在威尼斯。
邮件附上了详细的会议议程和技术难点说明,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苏晚看着这封邮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几乎可以肯定,这背后一定有魏友泉的授意。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她他们之间除了那些混乱的情感纠葛,还有更“正当”的、基于事业和利益的连接吗?还是说,这仅仅是他将她重新拉回“正轨”的又一步棋?
她该拒绝吗?以什么理由?身体不适?她无法对如此专业且看似与她自身创作相关的技术议题视而不见。
最终,在会议当天,苏晚还是出现在了那家位于威尼斯主岛边缘、极其隐秘的现代建筑内。她刻意穿了一身严谨的黑色套装,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试图用专业的铠甲武装起自己脆弱的内心。
会议室里坐满了顶尖的工程师和科学家。魏友泉果然在场,他坐在长桌的主位,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西装,神情冷峻专注,正在听取一位工程师的汇报。看到苏晚进来,他只是极快地抬了下眼皮,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如同看一个普通的与会者般,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随即又落回了手中的平板电脑上。
他那公事公办的、彻底无视的态度,让苏晚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刺痛和……愤怒。他怎么能如此收放自如?仿佛那晚在教堂工作室里发生的一切,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
会议开始。讨论的议题确实非常专业且具有挑战性,涉及如何将更细微、更复杂的神经信号,转化为具有情感表现力的艺术化数据流。苏晚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投入讨论。她发现,当她抛开个人情绪,纯粹从艺术和技术的角度出发时,她的见解确实能带来一些工程师们未曾想到的思路。
期间,魏友泉偶尔会提出一两个极其尖锐的问题,直指核心矛盾,推动着讨论向更深处发展。他的话语简洁有力,逻辑清晰,完全沉浸在技术决策者的角色里。只有在苏晚提出某个特别精妙的类比或解决方案时,他会抬起眼,目光在她脸上极快地掠过,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私人情感,只有纯粹的、对有价值观点的审视和评估。
这种纯粹智识层面的交锋,反而让苏晚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至少在这里,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明确的,是基于能力和价值的。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结束时,几个关键的技术难题找到了新的解决方向。cto对苏晚表示了诚挚的感谢,并希望未来能有更深入的合作。
苏晚收拾东西准备离开,魏友泉与cto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便在一众高管和助理的簇拥下,率先离开了会议室,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
苏晚独自走出那栋建筑,威尼斯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在她脸上。她站在水边,看着夕阳将运河染成金红色,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迷茫。
她以为那次意外的亲密会改变什么,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改变。魏友泉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资本巨鳄,而她,依旧是他感兴趣的、值得投资和观察的“现象”。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被牢牢锁定在了一种扭曲的平衡里——他提供资源和“懂得”,她付出才华和……某种意义上的臣服。
那晚的意外,像威尼斯偶尔泛滥的“acqua alta”(高水位),潮水来时淹没一切,潮水退去,只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和一片狼藉,而城市本身,依旧按照既定的轨道运行。
她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念安的照片,看着孩子那双与魏友泉越来越像的眼睛。
涨潮之后,生活还要继续。
而她,必须在这片依旧被无形之力笼罩的水域中,找到自己新的航向,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流淌着他们两人血液的孩子。
只是,那航向的尽头,是否终究会指向那个她一直试图逃离,却又无法真正摆脱的男人?
苏晚不知道。她只知道,此刻的她,很累,很孤独,而且,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