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厅》那幅画被苏晚藏在了画室最深的柜子里,像封存了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生活依旧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行,接送念安,创作,与陈哲分享日常,应对着“Su’s Atlas”筛选后有限的合作。但某些东西,如同地下水脉,在平静的地表下悄然改道。
陈哲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他依旧体贴,将家和念安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在那些相拥而眠的深夜,苏晚能感觉到他并未真正入睡,他的呼吸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平稳。有时,她会发现他坐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屏幕怔怔出神,屏幕上或许是一份复杂的法律文件,又或许,只是漆黑的屏保。
他不再主动询问她创作的细节,甚至在她偶尔兴奋地提起一个新想法时,他也只是温和地点头,说一句“很好”,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雾,失去了以往那种试图理解、甚至参与进去的光彩。那种微妙的距离感,不再是因事业轨迹不同而产生的隔阂,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退守,一种在察觉到某种无法言明的威胁后,本能地筑起的心理防线。
苏晚试图打破这种僵局。她提议全家去看一场念安期待已久的马戏表演,或者在周末精心准备一顿浪漫的晚餐。陈哲配合着,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但苏晚能感觉到,那笑容背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他知道了什么?还是仅仅感觉到了她内心那片因魏友泉而泛起的、无法与他言说的波澜?
苏晚不敢深究,只能更紧地握住他的手,用更多的陪伴和日常的温暖,来填补那道悄然裂开的缝隙。然而,她越是努力,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是清晰。
就在这种微妙的家庭氛围中,一个足以让任何艺术家心动的机会,再次降临。
法国国家美术馆——那个收藏了无数大师杰作、代表着法兰西艺术最高殿堂的地方,向苏晚发出了举办大型个人回顾展的邀请。这已不仅是商业成功或学术认可,而是意味着被主流艺术史叙事所接纳,是真正意义上的“登堂入室”。
消息传来时,连一向沉稳的陈哲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仔细阅读了邀请函和初步方案,良久,才抬起头,看着苏晚,眼神复杂:“晚晚,这是……一个里程碑。”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国家美术馆!那是德拉克洛瓦、安格尔、莫奈曾经悬挂画作的地方。任何一个画家,都无法对这样的邀请无动于衷。
“我知道。”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然而,狂喜之后,是更深的审慎。国家美术馆的展览,规格极高,筹备周期长,涉及的资金、策展、学术梳理更是庞杂无比。以她目前工作室的运作模式,几乎难以独立承担。
仿佛是为了解答她的难题,几天后,那家神秘的独立基金会再次出现。这一次,他们提出的支持方案更加具体和庞大,不仅涵盖了展览的所有直接费用,还包括组建一个由顶尖艺术史学家和策展人组成的学术委员会,负责梳理她的创作脉络,并协助与国家美术馆对接。
条件依旧优渥,且明确表示不干预艺术创作和策展方向。但这一次,基金会负责人额外提了一句:“我们相信,苏女士的艺术值得被更广泛、更权威的语境所讨论和铭记。国家美术馆的平台,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最佳路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再次打开了苏晚心中的疑虑之门。推动她进入国家美术馆,这已经超出了单纯“支持艺术”的范畴,更像是一种……“加冕”,一种将她推向某个预定位置的推动力。
她与陈哲彻夜长谈。
“背景还是查不清楚,但能量之大,超乎想象。”陈哲揉着眉心,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国家美术馆的项目,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能如此顺畅地推动,背后的力量……”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你觉得,我应该接受吗?”苏晚问,声音有些干涩。
陈哲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晚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晚晚,这是你的梦想,不是吗?国家美术馆。我们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力,因为可能的……风险,就让你放弃这样的机会。”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支持,但苏晚却在他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类似痛楚的神色。他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但是……”苏晚想说什么,却被陈哲打断。
“没有但是。”他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重,“我相信你。无论发生什么,我相信你能处理好。我会在你身边,帮你处理好所有法律和合同的问题,确保你的权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只是……晚晚,别迷路。”
别迷路。
这三个字,像三根针,轻轻扎在苏晚心上。他担心的,从来不是事业上的风险,而是她这个人,她的心,会不会在那片由资本和理念共同构筑的、充满诱惑与危险的迷宫中,迷失方向。
最终,在经历了激烈的内心挣扎后,苏晚还是接受了国家美术馆的邀请,以及那份来自匿名基金会的支持。她无法放弃这个触摸艺术圣殿的机会,她也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定力,去面对可能随之而来的一切。
消息正式公布,在艺术圈引发了地震般的反响。苏晚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赞誉与争议并存。有人为她欢呼,认为这是实至名归;也有人暗中揣测,她背后究竟站着怎样的庞然大物。
筹备工作迅速启动。苏晚变得更加忙碌,频繁往返于巴黎和国家美术馆之间,与策展团队开会,梳理作品,讨论布展方案。陈哲也投入了大量精力,仔细审核每一份合作协议,确保条款对她绝对有利。
生活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而在这一片忙碌与喧嚣之下,那股关于魏友泉的暗流,似乎也流动得更加急促了。
一次在国家美术馆的策展会议上,苏晚无意间听到两位资深研究员在走廊低声交谈。
“……听说魏氏集团那边,对这次展览也很关注,似乎有意向在展览期间,赞助一个高规格的国际学术论坛……”
“哪个魏氏?”
“还有哪个?魏友泉那个魏氏。看来,这位苏艺术家,背后的水比我们想的还深啊……”
话语声随着他们的走远而消失。苏晚站在原地,手中拿着刚刚讨论过的展陈图,只觉得那纸张冰冷刺骨。
他无处不在。
像空气,像水,无声无息地渗透在她成功的每一个环节。
她抬起头,望向美术馆高耸的、绘制着古典壁画的穹顶,那里曾经悬挂过无数传奇。而此刻,她感觉自己仿佛也正在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缓缓推向那片历史的星空。
只是,那推动她的力量,究竟是助力,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笼?而她与陈哲之间那艘原本平稳的船,又能否在这愈发汹涌的暗流中,安然前行?
苏晚不知道答案。她只能握紧手中的图纸,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暗流已然汇涌,风暴或许就在眼前。而她,别无选择,只能成为那个在风暴眼中,依然试图点亮灯塔的掌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