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哲的到来,像一剂强效的安定,抚平了苏晚心中大部分的焦躁与不安。他们像一对寻常的、久别重逢的夫妻,在伦敦湿冷的空气里,分享着酒店的客房服务,窝在沙发上看无聊的本地电视节目,或者手牵着手,沿着泰晤士河岸散步,聊着些与艺术、与官司无关的琐碎日常。
陈哲绝口不提他为何突然放下巴黎棘手的工作赶来,苏晚也默契地不再追问。他们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协议,共同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短暂脱离现实轨道的宁静。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宣告,驱散了亚历克斯带来的暧昧阴影,也让魏友泉那无形的压力暂时退居到背景噪音的位置。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人们稍感安稳时,投下几颗意味深长的石子。
研讨会的最后一天,有一个面向赞助商和重要合作伙伴的答谢午宴。作为核心发言艺术家,苏晚自然需要出席。陈哲本想陪她一同前往,但苏晚考虑到场合的特殊性(尤其是魏友泉及其资本的存在),以及陈哲并非圈内人,可能会感到不适,便婉拒了,只让他自己在酒店休息或者去附近逛逛。
午宴设在泰特现代美术馆内部一个相对私密的餐厅,落地窗外就是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气氛比之前的学术讨论要轻松许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苏晚穿着一条简洁的黑色及膝连衣裙,妆容淡雅,与几位相熟的评论家和策展人寒暄着,举止得体,神态从容。
就在她与泰特的一位策展人讨论着某个技术细节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入口处一阵轻微的骚动。她下意识地望过去,呼吸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魏友泉来了。他依旧是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神色冷峻,身边罕见地跟着一位女伴。
那不是林薇。
那位女士看起来比林薇年长几岁,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身质感极佳的香槟色缎面长裙,款式低调却极显身段气质。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颈间佩戴着一串颗粒不大但色泽极佳的珍珠项链,耳垂上是同系列的小巧珍珠耳钉。她容貌算不得顶美,但五官组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韵味,沉静,端庄,眼神里带着一种出身优渥、见惯世面的从容与疏离。她轻轻挽着魏友泉的手臂,姿态自然,仿佛天生就该站在那个位置。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但有种微妙的、沉甸甸的窒息感。她认得那位女士——几年前某次财经杂志的封面人物,国内某实业巨头的独女,向来以低调和良好的教养着称。看来,魏友泉母亲属意的“准儿媳”人选,终于尘埃落定,并且,似乎已经名正言顺。
他们缓缓步入会场,立刻成为了焦点。不少人上前打招呼,魏友泉只是微微颔首,神色依旧疏离,而他身边的那位“魏夫人”(苏晚在心里下意识地用了这个称呼),则始终保持着得体而略显矜持的微笑,应对自如,与魏友泉的冷硬相得益彰,构成一幅无比和谐、却也无比遥远的画面。
苏晚迅速收回了目光,端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酒液冰凉,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从她选择陈哲,选择那条更艰难但也更自由的道路开始,魏友泉和他的世界,就应该与她再无瓜葛。事实上,她也确实很久没有因为这个人而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了。
但此刻,亲眼看到他身边站着另一个女人,一个看起来如此“合适”、如此符合他那个世界规则的女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还是悄然弥漫开来。那不是嫉妒,不是不甘,更像是一种……淡淡的失落,一种看到某个与自己曾有过深刻纠缠的篇章被彻底翻过、并且被装订得如此完美时,所产生的、微妙的怅惘。
那个曾经带给她无数困扰、恐惧,却也曾在最无助时提供过关键帮助,甚至让她产生过危险悸动的男人,终究是彻底地、完完全全地,走向了属于他的轨道。他们之间那些混乱的、充满张力的过往,在此刻这幅“伉俪情深”(至少表面如此)的画面映衬下,显得愈发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早已褪色的梦。
“那位就是魏先生的新婚夫人吧?”旁边的策展人低声感叹,“真是郎才女貌,气质也很搭。”
苏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职业化的微笑:“是啊,很登对。”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有一小块什么东西,轻轻地、无声地碎裂了,然后化为齑粉,消散在空气中。
就在这时,魏友泉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她所在的方向。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相遇。他的眼神深邃依旧,但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没有惊讶,没有审视,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随即,他便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俯身对身边的夫人低语了一句什么,那位魏夫人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苏晚一眼,眼神平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礼貌的打量,然后也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彻底的漠视。
比任何挑衅或关注,都更显得界限分明。
苏晚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刚才那瞬间的失落,显得多么多余和自作多情。在他和他的世界里,她苏晚,或许早已是一页被翻过去的、无足轻重的历史。
她深吸一口气,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让她打了个激灵,也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这样也好。
桥归桥,路归路。
她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对引人注目的身影,重新投入到与身边人的交谈中。笑容重新回到脸上,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清澈与坚定。
那个名为魏友泉的漩涡,连同与他相关的一切纠葛、恐惧、以及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愫,在这一刻,仿佛才真正地、彻底地,成为了过去式。
她依旧是苏晚,是艺术家,是陈哲的伴侣,是念安的母亲。她的战场在画布,她的归途在那个有温暖灯光的家。至于那些远在云端、冰冷华丽的风景,看看就好,不必留恋,也无需失落。
午宴结束后,苏晚走出美术馆,伦敦难得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她身上。她拿出手机,给陈哲发了一条信息:
「午宴结束了。我想吃你昨天说的那家中餐馆,我们一起去吧?」
很快,陈哲回复:「好,我在酒店门口等你。」
看着那行字,苏晚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真心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过去的,就让它彻底过去吧。她握紧了手中的包,步伐轻快地朝着酒店方向走去。前方,有更真实、更值得她珍惜的人和未来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