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哲回来的那天,巴黎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拖着行李箱,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眼神在看到开门迎出来的苏晚和念安时,瞬间被点亮,如同阴霾天空裂开的一道缝隙,泄下温暖的天光。
“爸爸!”念安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
陈哲一把抱起儿子,用力亲了亲他的脸蛋,然后目光越过念安的肩膀,深深地看着苏晚。
苏晚站在门口,穿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头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她走上前,接过他手中沉重的公文包,轻声说:“回来了。”
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激动的亲吻,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陈哲空着的那只手,自然地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怀里,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柔而持久的吻。他的怀抱带着室外的微凉和风尘仆仆的气息,却异常坚实可靠。
“嗯,回来了。”他的声音在她发顶响起,带着如释重负的沙哑。
这一刻,苏晚感到一种近乎贪婪的安心。那个因亚历克斯的插曲而一度漂浮不定的灵魂,仿佛终于重新落回了地面,落回了这个属于她和陈哲、念安的世界。昨夜那场混乱的默片,被这真实的、温暖的拥抱彻底覆盖,封存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不再具有扰乱当下的力量。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仿佛回到了最初热恋的时光,甚至更加黏腻。陈哲似乎是为了弥补离开的亏欠,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工作,全心全意地陪伴她和念安。他们一起去超市采购,陈哲会细致地比较食材,记得她喜欢的牌子和口味;他们窝在沙发里看老电影,他会把玩着她的手指,偶尔低头吻她的发旋;夜里,他拥着她入睡,手臂牢牢圈着她的腰,仿佛怕她再次消失。
苏晚也积极地回应着这份失而复得的亲密。她为他准备他爱吃的菜,在他熬夜处理积压工作时默默送上热茶,在他抱着她时,主动加深那些吻,用身体的温度和贴近,来驱散自己心底那最后一丝因背叛而产生的寒意。
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那么如胶似漆。
然而,在这看似密不透风的亲密之下,某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如同水底暗生的苔藓,悄然滋生。
苏晚发现,陈哲的睡眠变得很浅,有时会在深夜突然惊醒,然后长时间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混合着深情与某种隐忧的情绪。当她问他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时,他只是摇摇头,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低声说:“没事,只是觉得……能这样抱着你,真好。”
他的体贴也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他会避开所有可能引发不快的话题,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对她过于投入创作而忽略家庭流露出细微的不满。他甚至开始更加认真地阅读那些艺术评论,试图理解她的世界,但那努力背后,似乎带着一种生怕跟不上她步伐的焦虑。
一次,苏晚在画室里修改《边界》,陈哲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进来。他站在她身后,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这幅画……感觉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画笔的手指微微收紧,语气尽量平静:“哦?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陈哲微微蹙眉,目光落在画面那片代表“危险迷雾”的、用刮刀制造出的、充满肌理感的深灰色区域,“好像……更沉重了,也更……有力量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
他的形容精准得让苏晚心惊。她勉强笑了笑:“可能是最近心态有些变化吧。”
陈哲没有再追问,只是将水果放在她手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太累。”
他离开后,苏晚看着画面上那片被陈哲点出的区域,那里确实融入了她与亚历克斯那一夜之后,某种混乱而决绝的情绪。陈哲感受到了。他虽然不说,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气息的变化。
这种被无声地“看穿”,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与此同时,魏友泉的阴影,并未因为她的“回归”而散去。
一天,苏晚接到格伦伯格基金会转来的一份邀请函——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的一个高级别学术研讨会,主题恰好是“全球化下的艺术杂交性与本土认同”,与她的《交融地带》系列高度契合。邀请方特别注明,此次研讨会的部分资金由“魏氏文化科技基金”赞助,并热情邀请苏晚作为核心艺术家之一进行主题发言。
这份邀请来得名正言顺,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是苏晚目前阶段极其需要的一个学术背书和曝光机会。
陈哲看到邀请函后,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泰特现代……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舞台。”
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苏晚能感觉到,他握着邀请函的手指,微微有些用力。
“你觉得我应该去吗?”她试探着问。
“当然应该。”陈哲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这对你的事业很重要。只是……伦敦那边,我这边的工作刚步入正轨,恐怕很难陪你一起。”
他又要缺席了。苏晚的心沉了沉,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就在她准备回复确认参加时,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亚历克斯·陈,被泰特现代美术馆聘请为此次研讨会的特约策展顾问。消息是通过正式的学术邮件通知的,完全符合流程。
苏晚看着邮件里亚历克斯的名字,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真的是巧合吗?
还是魏友泉那双无形的手,又一次精准地拨动了命运的琴弦?他将她渴望的机遇(泰特现代),她需要面对的诱惑(亚历克斯),以及她无法摆脱的阴影(他的资金),再次巧妙地编织在了一起,放在了她即将踏上的路途前方。
陈哲并不知道亚历克斯与研讨会的关系,他只是在某天晚饭时,看似随意地提起:“对了,晚晚,你去伦敦的话,如果需要人照应,我有个大学同学在那边做律师,人很可靠,我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你。”
他的体贴,在此刻听起来,像是一种无心的讽刺。
苏晚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轻声说:“好,谢谢。”
餐桌下,她搁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归航的船只,看似已经停泊在温暖的港湾,但水下潜伏的暗礁——陈哲敏感的沉默,魏友泉无处不在的布局,以及那个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即将在伦敦再次相遇的亚历克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也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