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春日阳光,透过奈克儿童医院走廊的高窗,变得稀薄而无力,无法真正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和沉重的忧虑。日子在煎熬的等待中缓慢爬行,念安的情况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却顽强地持续着,每一次细微的好转都像是上天吝啬的恩赐。
苏晚和魏友泉之间那种沉默的、基于共同恐惧的脆弱平衡,也在日复一日的守候中,发生着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
魏友泉依旧大部分时间沉默。但他不再仅仅站在走廊另一端。他会搬一把椅子,放在距离苏晚几步远的地方,处理他那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疲惫却专注的侧脸,键盘敲击声很轻,却成了这条寂静走廊里唯一规律的背景音。
有时,他会接到一些显然很重要的越洋电话。他会走到稍远的窗边去接,声音压得很低,但苏晚仍能隐约听到一些碎片化的词语——“估值”、“条款”、“风险管控”、“底线”…那些属于另一个遥远世界的冰冷词汇,与他此刻身处的、充满生命挣扎的医院走廊格格不入。
然而,苏晚注意到,无论电话那头的事情多么紧急重要,他的目光总会时不时地飘向观察室的方向。一旦里面有护士走动或者仪器发出异响,他会立刻草草结束通话,甚至不等对方说完便直接挂断,第一时间看向医生或护士,眼神里是瞬间绷紧的警惕和询问。
这种下意识的、将孩子置于一切之上的反应,一次次地,细微地冲刷着苏晚心中那堵冰墙。
一天下午,魏友泉的助理送来一份急需签字的厚厚文件。他坐在椅子上,快速翻阅着,眉头紧锁,显然遇到了棘手的问题。他看得极其专注,周身散发出一种苏晚熟悉的、属于商业帝王的冷硬气场,手指无意识地在文件边缘敲击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苏晚原本呆滞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他身上。她看着他专注工作的侧影,看着他处理复杂问题时那种天生的、举重若轻的锐利和果决。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魏友泉的另一面——不是在感情中笨拙失控的男人,也不是冷酷无情的施害者,而是一个在属于他的领域里、散发着强大魅力的领导者。
忽然,他像是遇到了一个难以决断的条款,动作停顿下来,身体微微后靠,指尖抵着眉心,闭目沉思。阳光落在他微蹙的眉宇间,那短暂的、毫无防备的疲惫和专注,竟莫名地…吸引人。
苏晚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被自己这突兀的反应惊到了,立刻慌乱地移开视线,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热度。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试图将那荒谬的感觉驱散。她怎么会觉得他…吸引人?他是魏友泉!是那个带给她无数痛苦和恐惧的男人!
然而,那种感觉,像一颗被无意间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却再也无法轻易平息。
傍晚,陈哲照例过来送饭,并试图劝说苏晚回去休息。
“晚晚,你今天脸色很不好,必须回去睡一觉了。这里我守着,有任何情况马上打电话给你。”陈哲的语气充满担忧,伸手想接过她手里的毯子。
苏晚犹豫着,目光下意识地看向魏友泉的方向。
魏友泉合上电脑,站起身。他走到陈哲面前,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声音低沉:“她需要休息。这里,我会守着。”
他的话不是商量,而是一种陈述。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没有看苏晚,但那种不容置疑的“我会守着”,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外界的纷扰,也…隔开了陈哲过于亲近的关切。
陈哲看着魏友泉,又看看沉默不语的苏晚,眼神复杂。最终,他叹了口气,将带来的保温袋递给魏友泉:“里面有粥和汤,还是热的。麻烦…魏先生了。”
魏友泉接过,淡淡地“嗯”了一声。
陈哲又叮嘱了苏晚几句,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走廊里再次剩下他们两人。
魏友泉将保温袋放在苏晚旁边的椅子上:“吃点东西再走。”
苏晚没有立刻动。她看着眼前的保温袋,再看向那个重新坐回椅子上、打开电脑却似乎并未真正投入工作的男人。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那专注工作的强大气场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却极具存在感的守护。
一种极其陌生的、复杂的情愫,在她心底悄然蔓延。那不再是单纯的恨或怕,也不是因为孩子而产生的迁就。那是一种…更接近于对一个“男人”的认知。认知他的强大,也窥见他的疲惫;感受到他的冷酷,也察觉到他笨拙下的坚持;甚至…刚刚那一瞬间,竟会觉得他专注工作的样子,有种该死的吸引力。
她被自己脑海里冒出的这个词吓了一跳。
“吸引力”?
对魏友泉?
这太荒谬了!太危险了!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我…我先回去了。”
魏友泉抬起头,深潭般的眸子看向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苏晚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夜晚的凉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团乱麻。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害怕独自面对他了。不是害怕他的伤害,而是害怕自己心里那种正在悄然发生的、不受控制的、危险的变化。
第二天,念安的情况出现了更积极的进展,医生允许短暂撤掉呼吸面罩,尝试用鼻导管吸氧,并说如果稳定,很快可以考虑转入普通病房。
希望变得真实可触。
苏晚来到医院时,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久违的、微弱的光彩。
她看到魏友泉站在观察室外,正通过手机远程指挥着一个似乎很重要的并购会议。他的语气冷静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迅速做出几个关键指示。结束通话后,他立刻转向走出来的护士,询问念安的情况,语气瞬间切换成一种小心翼翼的急切,眼神里的锐利被担忧取代。
这种迅速的角色转换,这种将庞大商业帝国和孩子安危同时扛在肩上的能力…以及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属于父亲的柔软…形成了一种奇异而矛盾的魅力。
苏晚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心中的坚冰,在那奇异魅力的催化下,加速消融。恨意依旧存在,但已经不再是最主要的情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定义的东西——有好奇,有探究,有无法否认的…一丝被吸引。
就在这时,魏友泉结束了和护士的交谈,转过身,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
这一次,苏晚没有立刻移开视线。
阳光透过高窗,正好落在两人之间。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
魏友泉看着她,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眼神中某些东西的变化。那不再是全然的戒备和恨意,而是多了一些…别的,更柔软,更复杂的东西。
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深潭般的眸子里,那沉寂的冰面下,似乎也有什么情绪,极其缓慢地涌动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也没有说话。
一种无声的、微妙的气流,在两人之间悄然流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真正地、彻底地…发生了转折。
恨的坚冰未曾消失,却已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深处,悄然融化成涓涓细流。而那涓涓细流之下,某种被冰封了太久的东西,似乎正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那或许还不是爱。
但一定是爱得以生长的,
最原始、
最珍贵的
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