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冬天来得悄无声息,细密的雨夹雪给蒙马特高地铺上了一层湿冷的薄纱。老式公寓的窗户蒙着水汽,室内却因一个小小的暖风机和一大一小两颗热忱的心,而显得格外温暖明亮。
苏晚盘腿坐在铺着旧地毯的地板上,面前摊开着《小蒲的森林奇遇》第二册的画稿。这一册的故事,是小蒲遇见了那只名叫“小石头”的斑点精灵。她正用蘸水笔细心地勾勒着小石头圆滚滚身体上每一颗彩色的斑点,念安趴在她身边,小脑袋枕着胳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妈妈笔下逐渐鲜活起来的角色。
“maman,小石头身上的斑点,像不像念安那天在公园捡到的彩虹石头?”念安伸出小手指,小心翼翼地指了指画稿。
“像极了!”苏晚笑着,笔尖在纸上轻轻一点,加深了一颗宝石蓝的斑点,“念安就是小蒲和小石头最好的灵感来源!”她揉了揉儿子柔软的发顶,心头暖意融融。
桌上放着一个拆开的、印着出版社LoGo的大信封。里面是《小蒲的森林奇遇》第一册的样书,还有一份薄薄的、却意义非凡的合同。合同上印着的预付款金额,对于普通家庭或许不算什么,但对苏晚而言,却是她依靠自己的画笔和无数个不眠之夜,为她和念安挣来的第一块真正坚实的基石。
出版社编辑在电话里的声音还带着兴奋:“苏女士,市场反馈超出预期!孩子们太爱小蒲和小石头了!我们决定加印首版,并且希望尽快启动后续系列的出版计划!您的画风温暖又充满想象力,故事里那种面对未知的勇气和真挚的友谊,太打动人了!”
勇气。友谊。面对未知。
苏晚看着画稿上那只坐在巨大梧桐叶边缘、眼神清澈又带着一丝坚定的小蒲,再看看身边这株已然抽枝散叶、眼神明亮的小梧桐树,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这不仅仅是给孩子们的故事,也是她为自己和念安写下的注脚。
她用这笔预付款,加上之前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点积蓄,终于支付了念安心心念念的那套儿童科学实验工具箱。当那个大大的盒子被快递员送到家门口时,念安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小小的公寓。
“maman快看!火山!显微镜!念安要做科学家!”小家伙兴奋地绕着盒子转圈,小脸激动得通红。
苏晚笑着帮他拆开包装,看着儿子如获至宝地摆弄着那些仪器,心中充满了踏实的成就感。没有动用那个账户里沉默的、不断累积的数字,一分一毫都没有。她靠自己的画笔,支撑起了这个小家头顶的一片晴空,也给了念安一份无需背负任何沉重过往的、纯粹的快乐。
她甚至开始留意社区里稍大一点、带个小工作间的公寓出租信息。或许,不久的将来,她可以拥有一间真正属于她和念安的、能放下更大画架的小小工作室?
生活如同一棵在贫瘠土壤里顽强生长的树,虽然缓慢,却扎实地向着阳光伸展着枝桠。魏友泉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被刻意尘封的过往,仿佛真的被巴黎冬日细密的雨雪,彻底冲刷干净,只留下一个模糊而遥远的、不再带来任何惊悸的影子。
***
地球的另一端。魏氏集团总部顶层,巨大的办公室永远灯火通明,如同不夜城中的孤岛。
一场关于东欧新能源项目最终竞标方案的高层会议刚刚结束。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空气里还弥漫着激烈争论后的硝烟味和顶级咖啡的苦涩香气。高管们屏息凝神,等待着主位上那个男人的最终裁决。
魏友泉靠在高背皮椅里,指尖无意识地在面前那份厚达数百页的竞标方案封面上轻轻敲击。他低垂着眼睫,侧脸线条在顶灯下冷硬如刀削。会议全程他发言不多,但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每一个眼神都带着无形的重压。此刻的沉默,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在座众人神经紧绷。
他面前的平板电脑屏幕并未熄灭,上面不是复杂的项目图纸或财务模型,而是一份极其简洁的、来自加密信息渠道的简报摘要。只有短短几行字:
「目标人物动态简报(最终期):
-监护关系稳定。
-绘本《小蒲的森林奇遇》首册出版,市场反馈积极,已获加印。第二册创作中。
-经济来源:稿酬及版税。匿名资助渠道确认永久关闭。
-无异常接触。
简报终止。」
“魏总?”负责项目的副总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关于基辅方面的技术合作条款,您看…”
魏友泉敲击封面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深不见底的黑眸抬起,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众人。那目光锐利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穿透力,却似乎比往日少了一丝冰封的寒意,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深沉的倦意?
“方案c。”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拍板,“技术条款按第三版修订稿执行,附加条款里关于后期运维的权责,必须清晰界定到具体责任人。基辅方面如果还有异议,告诉他们,这是魏氏的底线。”
干脆利落,一锤定音。
“是!魏总!”副总和项目组成员立刻应声,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方案c是他们团队最看好的版本,风险可控,收益预期最佳。
魏友泉不再多言,挥了挥手。高管们立刻起身,收拾文件,鱼贯而出,动作迅速而安静。
巨大的办公室瞬间恢复了冰冷的空旷。中央空调的嗡鸣声清晰可闻。
魏友泉没有立刻起身。他依旧靠在高背椅里,目光落在面前那份竞标方案上,又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纸页,落在了更遥远的地方。
他伸出手,指尖在平板电脑冰冷的屏幕上轻轻一划。那份标注着“最终期”的简报摘要,瞬间被删除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如同抹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流淌的星河,璀璨却冰冷。他高大的身影倒映在玻璃上,与窗外无尽的繁华灯火重叠,显得格外孤峭。
目光落在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上,再缓缓移开,投向漆黑一片、深不见底的夜空。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夜幕,看向大洋彼岸那座被冬雨笼罩的城市,看向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充满了画笔和科学实验气息的公寓。
她的绘本出版了。
她拒绝了所有非劳动所得。
她用稿费给那个孩子买了实验箱…
那个孩子…叫念安…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魏友泉紧抿的唇角边,极其短暂地浮现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不是喜悦,不是嘲讽。
更像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
或者,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来的…敬意?
他想起五年前,助理电话里她那句绝望的哀求:“放过念安…条件随他开…”
也想起那张定格在幼儿园门口、她温柔拂开孩子额发的照片。
更想起那份被她决绝拒绝的、包装精美的匿名资助文件。
她像那只坐在巨大梧桐叶边缘的小蒲,用纤细却无比坚韧的根,在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属于她和孩子的森林里,扎下了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不再需要他的金钱“养护”,不再需要他冰冷的“仁慈”。
他支付了巨额金钱,试图买断过往,维持一种虚幻的平静。
而她,用清贫的画笔和孤勇的拒绝,真正买断了与他有关的未来。
他输了。
输得彻底。
也输得…心服口服?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空洞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平静,如同无声的潮汐,漫过心口。那处被强行抹去、名为“苏晚”和“念安”的荒芜版图,此刻似乎不再刺痛,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沉寂。
他转过身,不再看窗外那虚假的繁华。走回宽大的办公桌前,拿起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掌控一切的冷硬:“安排飞机。明早八点,飞基辅。通知项目组核心成员随行。”
电话放下。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动作利落地穿上。助理早已无声地推门进来,垂手等候。
“走吧。”魏友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迈开长腿,朝着办公室大门走去。步伐沉稳,背影挺直,依旧是那个掌控着庞大帝国、在冰冷商海里开疆拓土的帝王。唯有那被巨大落地窗玻璃映出的、走向门口的身影,在空旷冰冷的光线下,被拉得格外细长,仿佛融入了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沉默的黑暗里。
办公室厚重的门在他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所有光线。
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巨大的水晶吊灯冰冷地照耀着空无一人的巨大空间。唯有空气中残留的、极淡的雪松冷香,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发生的一切——一场跨越时空的、无声的告别,一场早已注定的、彻底的退场。
从此,她的森林里,阳光雨露,鸟语花香,再无魏友泉一丝一毫的阴影。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