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竹木简牍上的字迹,多半粗拙,甚至不成章法。
它们不像那些士族文吏的奏疏,字字珠玑,讲究对仗工整;它们更像是从泥土里、从血汗中硬生生抠出来的符号,带着最原始的生命力。
它们记录着最微不足道的小事:某地新渠引水后,亩产增了半斗;某个戍卒在边墙上,用石头刻下了妻子的名字;一位老妪临终前,反复念叨着年轻时吃过的一种野果滋味……
然而,这十余份来自关中不同村落的记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没有留下任何姓名。
有时是一枚指印,有时是一个潦草的圈,更多的时候,是末尾突兀的空白,仿佛书写者写到最后,笔尖悬停,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柳媖正小心翼翼地为这些简牍登记编号,她凑到我身边,声音轻得像羽毛:“君上,这些人……是不是还是害怕?毕竟,前几日才出了血书的事。他们连字都认不全,又怎敢留下自己的名姓,惹来杀身之祸呢?”
她的猜测合情合理,却并非真相。
我摩挲着其中一片最粗糙的木牍,那上面用灶下的灰烬混着水,画出了一幅歪歪扭扭的地图,角落里标注着一个地名:牛头寨。
另一片破布上,包着五粒干瘪的麦种,附言只有寥寥数字:“黔首赵五,试种成功。”
赵五。
这个名字,也许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
我几乎能想象出那个黝黑的农夫,在昏暗的油灯下,用尽毕生所学,写下这几个字,却在最后关头,犹豫着是否要将这片布递上来。
我忽然明白了。
不是他们不想留名,而是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们——你,一个黔首,一个奴隶,一个刑徒,你的名字,也可以被记下来,可以和王侯将相一样,被刻在竹简上,藏于庙堂之上,流传于后世。
历史,对他们而言,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圣殿,门槛上只写着两个字:贵者。
“柳媖,”我放下木牍,眼中那丝异样化为了某种决然的锋芒,“你错了。他们不是害怕,是习惯了被遗忘。”
我没有下令另设名录,去区分那些有名和无名的记录。
历史不该有高下之分。
我转身对侍立一旁的轲生下令:“立刻召集巡行院最优等的五十名学员,每人备一卷空白木牍,一管新制的红漆笔,还有一面铜铃。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何处?”轲生眼含不解。
“咸阳,北郭,徒户里。”
那里,是整个咸阳城最污浊的角落,是刑徒、奴婢、流民与各种见不得光的人蜷缩苟活之地。
半个时辰后,我们一行人出现在徒户里那条泥泞的主街巷口。
周围立刻投来无数警惕、麻木甚至充满敌意的目光。
我们衣着光鲜,与此地的肮脏破败格格不入,就像闯入蚁穴的甲虫。
我没有让轲生宣讲任何法令,也没有试图安抚任何人。
我只是命人架起一座小小的陶炉,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一根从廷尉府取来的、刻着“罪籍”二字的旧木枷,投入熊熊烈火之中。
木枷在火焰中扭曲、焦黑,最后化为一捧炽热的炭火。
我命人将其取出,淬水冷却,而后当众刨制成数片光滑的木牍。
墨鸢取过一管饱蘸红漆的笔递给我。
我接过笔,在第一块由罪囚枷锁制成的木牍上,写下了一行鲜红如血的大字:
“此板所记,不论出身,皆入国史。”
而后,我将木牍立于架上,对轲生道:“从现在起,凡有一人愿述其事,录其名,便在此板上记下。事毕,摇铃一次,告于此地鬼神。”
死寂。
巷口围观的人群沉默着,无人上前。
他们眼中闪烁着怀疑、嘲讽,更多的是根植于骨髓的麻木。
国史?
那是什么东西?
能吃吗?
能让他们少挨一顿鞭子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炉火渐渐转弱,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就在轲生也开始焦躁不安时,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嘶哑如破锣的吼叫。
“我来!”
一个独臂老卒猛地推开身前的人,踉跄着冲了出来。
他衣衫褴褛,脸上布满刀疤,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疯狂的火焰。
“我叫申屠烈!原来是蒙恬将军麾下的北军!我在河套挖过渠,我在草原上吃过人肉!我的兄弟都死光了!他们的名字,连块破木牌都没有!”
他嘶吼着,仿佛要将胸中积郁数十年的怨气都吼出来。
他死死盯着那块红字的木牍,一把抢过轲生手中的漆笔,用那只仅存的、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在木牍上狠狠划下了三个字:申屠烈。
字迹丑陋,力透木背。
轲生会意,立刻拿起铜铃,用力一摇。
“当——!”
清脆的铃声第一次划破了徒户里的死寂。
这声音不像官府的鸣锣,不带威压,反而像一声宣告,一声见证。
人群骚动起来。
那一声铃响,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他们心中那座名为“卑贱”的冰山。
一个形容枯槁的寡妇挤上前来,泪流满面地跪下:“民女替亡夫说!他叫渠梁,是修长城的民夫,他是累死的,不是病死的!官吏说他逃役,不发抚恤,还把我儿贬为官奴……”
铃声再响。
一个被割去舌头的匠奴冲了上来,咿咿呀呀地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着远处一座刚刚完工的宫苑。
他抓起地上的石子,飞快地画出一张精巧的弩机图样,然后指向自己,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一名誊录吏立刻明白,跪在他身边,仔细询问,而后高声记下:“匠奴,无名,阿默。献新弩图样,求脱奴籍。”
接着,是那个七八岁的孩子,他从人群里钻出来,指着那份来自蜀地的“官市压价图”的抄本,放声大哭:“那是我阿娘画的!我阿娘是蜀锦坊最好的织女,她不识字,但她会画画!她叫‘春三十娘’!”
“当——当——当——!”
铃声一声接着一声,密集如雨。
起初只是口述,后来,有人拿出珍藏的、记录着父祖功绩的破布;有人凭着记忆,画出家乡被洪水淹没前的地图;有人甚至唱起了早已被禁绝的故国歌谣,只为留下那歌谣中某个英雄的名字。
三日之内,我们在徒户里收得口述七十三则,抄录成册,每一则都由誊录吏当场记档,编号存入一卷崭新的档案。
我为它命名:《无名册》。
此事很快传遍咸阳,嬴政听闻后,未置可否。
直到第五日,他一身玄衣,未带仪仗,亲临国史馆。
他没有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六国典籍,而是径直走向存放《无名册》的专柜。
他抽出那卷由罪枷制成的木牍,指尖缓缓划过“申屠烈”三个字,然后一页页地翻看下去。
李斯跟在他身后,面色复杂。
当嬴政翻到关于那个叫“渠梁”的民夫的记录时,他停住了。
誊录吏不仅记录了寡妇的血泪控诉,更附上了一句从孩子口中问出的话:“阿爷临走时说,修长城不是错,但不该忘了修城的人。”
嬴政久久不语。
那双曾睥睨六合、威加四海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惊涛骇浪。
许久,他霍然转身,对李斯下令:“拟诏。凡列入《无名册》者,经廷尉、御史府查证属实,其功,录入郡县功赏簿;其冤,立刻昭雪。其直系子孙,可免徭役一载。”
李斯浑身一震,躬身叹道:“陛下,这是以史赐恩,亘古未有。”
嬴政却摇了摇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咸阳北郭的方向。
“不是恩,”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是债。朕的大秦,欠他们的名字,早就该还了。”
当夜,国史馆的烛火亮如白昼。
我命墨鸢设计一种全新的档案格册。
每一册的首页都留出三分之一的空白,上方标题只有四字:“姓名溯源”。
柳媖小心翼翼地为新册描摹着格线,她忍不住轻声问我:“君上……那阿默,还有那些只留下小名、甚至只有一个代号的人,若……若我们始终找不到他们的真名,这片空白,又该如何填写?”
我从她手中接过一支新的蜡炬,走到那排顶天立地的《无名册》前,将它点燃。
跳动的火光,瞬间映亮了成百上千个刚刚被赋予意义的名字。
“找不找得到,不重要。”我凝视着那些木牍,轻声说道,“重要的是,从今日起,大秦的国史馆,会一直在找。”
那一刻,烛火在我眼中跳跃,我仿佛看见了无数张模糊的面孔,正在无边的黑暗里,因这一句承诺,而缓缓抬头。
这些记录,不仅仅是姓名和故事,它们更是帝国最细微处的脉络与伤痕。
它们是一张活的地图,标注着大秦最真实、也最脆弱的地方。
一张我很快就需要用到的,关乎无数人生死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