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宗正丞被我一句话噎得满脸涨红,嘴唇嗫嚅半晌,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立于高阶之上,目光如冰,缓缓扫过他和他身后那群色厉内荏的卫士。
咸阳的晨光照在我赤壤君的官袍上,金线绣出的麦穗纹样,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燃烧的火焰在丝帛间跃动;微风拂过衣袂,织物摩擦发出细碎的窸窣声,带着初春特有的清冷触感。
“宗正府掌皇族谱牒,何事僭越,敢干涉国史馆政务?论职权,我考据司直属陛下,论公文,我手中的西行筹谋书,每一页都盖着陛下的御玺。你,”我向前逼近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手持一份无玺公文,带着一队无诏甲士,堵我官署,意欲何为?是想告诉我,宗正府的家法,大过了大秦的国法么?”
那宗正丞脸色由红转白,冷汗涔涔而下,喉结上下滚动,铠甲缝隙中渗出湿气,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身后的一众卫士,原本气势汹汹,此刻却不自觉地垂下了握刀的手,铁甲碰撞的轻响悄然隐去,只剩下风吹旌旗的猎猎之声。
这便是权力的游戏。
当嬴政的信任成为我最坚固的甲胄,任何魑魅魍魉的试探,都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他们灰溜溜地退走了,像一群被惊走的野狗,脚步杂乱,踏起尘土飞扬,呛得人鼻腔发痒。
但我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
西行筹谋的由头站不住脚,他们很快会找到我真正的“软肋”。
果不其然,三日后,朝堂之上,风向骤变。
数十名博士、议郎联名上书,为首的正是出身齐鲁旧地的儒家大儒。
他们的奏章不再提什么“擅遣使臣”,而是字字泣血,直指要害:“自古修史,皆为男子之事,以彰阳刚之德,记王霸之业。今姜月见一介女子,身居监修高位,执掌国之史笔,是为牝鸡司晨,阴阳倒错,乃国之不祥!恳请陛下顺应天理,收回其权,以正视听!”
奏章如雪片般飞向嬴政的案头,嬴政却只是将它们一一压下,未置一词。
风暴的中心看似在朝堂,真正的暗流却已涌入国史馆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刚刚获得一份体面差事的誊录吏,开始被同僚疏远,走在廊下都能听见背后的窃窃私语,如同夏夜蚊蚋嗡鸣,刺耳又挥之不去。
当晚,柳媖红着眼眶,将一叠抄录好的公文递到我的案前。
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袖口沾着墨渍,声音细若蚊蚋:“君上……她们……她们说,我一个女人家,做男人的差事,是窃据男职,辱没门楣。将来死后,是……是入不得夫家祖茔的。”
我看着这个曾经胆小如鼠、如今却已能独立誊写一份复杂舆图的姑娘,心中那股被压抑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出口。
祖茔?门楣?又是这些无形的枷锁!
我没有去章台宫向嬴政争辩一句,也没有写任何反驳的奏疏。
争辩,只会陷入他们预设的礼法泥潭。
我要做的,是釜底抽薪。
第二日,我命人将国史馆最宽敞明亮的东厢,辟为“女子誊录堂”。
一纸告示,贴满了咸阳城内每一个里坊的墙头。
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国史馆考据司增设女吏,专收六国遗民女子、戍卒妻女、匠户闺秀中粗通文墨者。
入选后,教授简牍整理、地图描摹、数字统计三课。
无需任何背景,不问出身来历,只需通过最简单的识字测试。
每人每月,俸粟两斗,肉脯五斤。
另设“勤学奖”,每季考评最优者,可破格推荐至墨鸢先生的工科,或是我亲领的巡行院深造。
告示一出,满城哗然。
每月两斗粟!
这对于那些因战争失去男人、朝不保夕的女人而言,不啻于天降甘霖。
更何况,这还是一份体面的、能识文断字的差事。
告示贴出的当日,国史馆门前,前来报名的队伍从街头排到了巷尾,足有三百余人。
她们中,有许多都是与柳媖一样,曾被卖入掖庭、几乎被世人遗忘的亡国女子。
她们的脸上,写满了忐忑、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绝望逼到极致后,不顾一切抓住救命稻草的渴望——那眼神灼热如炭火,呼吸急促而温热,连空气都似乎因此变得沉重起来。
五日后,我备好了一份“查验文书”,恭请嬴政“微服巡查”。
当他一身玄色常服,踏入那间窗明几净的誊录堂时,连他那双见惯了沙场铁血的眼眸,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五十名新录的女吏,正襟危坐,低头疾书。
宽敞的堂室内,听不到一丝闲谈,只有竹笔刮过素帛、刻刀划过竹简的“沙沙”声,汇成一片庄严而动人的交响,宛如春蚕食叶,绵延不绝;指尖摩挲竹片的触感清晰可辨,有些人甚至因用力过猛而磨破了指腹,血痕染在简端,却无人停笔。
空气中,弥漫着新墨、竹木与女子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一名双目失明的盲妇,正侧耳倾听着助手的口述,她身前的蜡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凸点。
那是墨鸢专为她设计的“瞽史记法”,用指尖的触摸,代替眼睛的阅读——她枯瘦的手指缓缓移动,每一次触碰都带着虔诚的节奏,仿佛在抚摸一段沉睡的记忆。
嬴政的脚步,在那名盲妇身前停了许久。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缓缓走到一名最年轻的少女身后。
那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神情专注,正用纤细的手指,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一张赵地长城的残图,笔尖轻颤,额角沁出细汗,滴落在帛面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嬴政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为何来此?”
少女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清嬴政的瞬间,她的眼神清亮得像一汪秋水,直视着眼前的帝王,用还带着几分邯郸口音的话语答道:“民女想……想把我阿爷在邯郸守城时说过的话,写下来。”
“他说过什么?”嬴政追问。
“他说,”少女的眼中泛起水光,声音却无比坚定,“秦人不怕死,但我们赵人,更怕被忘掉。”
嬴政沉默了。
满室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停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烛火都仿佛凝滞不动,只余灯芯轻微爆裂的噼啪声。
当晚,我翻开一本崭新的空白简册,在扉页写下了这本新史书的名字——《民识列传》。
而后,我蘸饱浓墨,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了它的第一句话:“始皇三十二年春,咸阳女子,始执史笔。”
就在我写下“咸阳女子,始执史笔”的同时,咸阳南市一处僻静宅院内,烛火摇曳。
数位身着深衣的老者围坐案前,面前摊开着那份诏书的抄本。
一人冷笑:“牝鸡司晨,阴阳倒错,今竟成朝廷明诏?”
另一人低语:“墨家助盲妇记史,姜氏聚贱民执笔,此非修史,乃乱纲常。”
最年长者缓缓卷起竹简:“既然仁义不能止祸,那就只能请‘祖宗之法’亲自开口了。”
案角,一枚刻有“鲁祀”铭文的青铜爵,在昏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寒意似从铜器表面蔓延而出,浸透整个房间。
我将这份情报与那份“瞽史记法”记录的蜡板,一并呈给了嬴政。
他盯着“临淄盐场”四字良久,指尖轻叩案角:“令锐士百人,星夜兼程,查——但不动。”
我以为,有了陛下的诏书,有了实实在在的功绩,这场风波将就此平息。
这群刚刚拿起笔的女人,将迎来属于她们的、一个平静的黎明。
然而,我低估了旧势力在黑暗中反扑的决心。
胜利的墨迹尚未干透,那股盘踞在宗法与礼教中的怨毒,已在酝酿着更血腥的反噬。
柳媖的手仍有些微颤,但她挺直了背脊,将新磨的松烟墨推至案前,低声问道:“大人,我们……我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
我放下笔,望向窗外辽阔无垠的星河,声音很轻,却足以让身边的她听清。
“你们不是在改变历史,”我说,“你们是在成为历史。从今天起,这天下,再也没有人能理直气壮地说——谁的话,不重要。”
这寂静,不是终点,而是两股洪流对撞前的短暂凝滞——一边是刚刚燃起的灯火,一边是千年沉铁般的旧影。
它们都在等待,下一个破局之人。